>我是记忆猎人,靠盗取他人记忆维生。
>富豪阿什福德开出天价,要我收集所有童年玩伴关于“老橡树公园”的记忆。
>我潜入七个目标的脑海,发现每个记忆都在同一处断裂。
>最后一次任务,目标竟是我自己——我也是当年的玩伴之一。
>富豪的地下室里,全息影像播放着真相:
>二十年前,外星飞船降临公园抹除目击者记忆,唯独漏了他。
>““他们清除了一切,除了我的恐惧。”他抚摸着武器按钮,“现在该人类反击了。”
>我握紧消除记忆的按钮,报酬足够救女儿,但按下就会毁掉他复仇的唯一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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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敲打着“遗忘酒吧”那扇蒙尘的舷窗,声音沉闷,像是宇宙尘埃在撞击一艘即将报废的运输船外壳。霓虹灯管拼凑出的“FORGET”字样,有一半的字母在苟延残喘地闪烁,红色的光晕渗进肮脏的积水里,像稀释的血。酒吧内部烟雾缭绕,劣质合成烟草的气味、汗水的酸腐味,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记忆残渣的金属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我蜷缩在角落最阴暗的卡座里,后背紧贴着冰冷的金属墙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腕内侧一道凸起的疤痕,粗糙的触感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定。周围嗡嗡的低语声,酒精作用下的狂笑或啜泣,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凝胶传进来。这里是记忆猎人的巢穴,也是记忆的坟场。我们这群人,在法律的灰色地带和道德的深渊边缘游走,像秃鹫一样啄食他人脑中或珍贵或不堪的碎片,转手卖给那些愿意出价的买主——逃避债务的赌徒,抹去污点的政客,或者仅仅是想重温某个特定时刻的痴情人。
酒保托德,一个脸上永远挂着油腻腻假笑的光头胖子,端着托盘摇摇晃晃地穿过嘈杂的人群。他那双绿豆小眼精准地捕捉到我,然后像条滑腻的泥鳅一样挤了过来。
“嘿,雷恩,”他把一杯浑浊的合成麦酒“砰”地放在我面前,劣质酒精溅出几滴,落在磨损的桌面上,“有活儿。大的。”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神秘感,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浓重的机油味扑面而来。
我眼皮都没抬,端起那杯温吞的麦酒灌了一大口。劣质的苦涩感烧灼着喉咙,带来短暂的麻木。钱?最近确实快见底了。地下诊所的账单像雪片一样飞来,艾米莉苍白的小脸在眼前一闪而过。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托德肥厚的手掌在油腻的吧台上推过来一张薄薄的、近乎透明的数据芯片。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边缘流淌着酒吧里污浊的光线,像一块凝固的冰。
“阿什福德。”托德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淹没在背景噪音里,但这个名字本身就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无声的涟漪。
康拉德·阿什福德。这个名字在环城都市圈里,是财富与权力的代名词。他的商业触角遍布星际运输、基因优化、甚至深空矿业。一个生活在云端、俯瞰众生的人物。这种人,需要从记忆黑市里买什么?尤其是,从我们这种下水道里的老鼠手里买?
“他要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带着连自己都厌恶的警惕。
托德的小眼睛闪烁着贪婪的光:“一份记忆。非常具体。关于一个地方——‘老橡树公园’。”他舔了舔肥厚的嘴唇,似乎在回味这个地名,“时间点锁定在三十年前,七月十七号左右。关键是,他指定要七个特定目标的记忆片段,必须是那一天在那个公园里的。”
七个目标?同一个时间地点?这听起来不像简单的怀旧,更像某种……调查。
“目标名单?”我追问。
托德的手指在桌面下方一个隐蔽的扫描口晃了一下,一张加密的名单投影浮现在我面前的空气中。七个名字,七个地址,散落在都市圈不同的层级和街区。我的目光快速扫过,心脏猛地一沉。有几个名字,带着遥远的、模糊的熟悉感。其中一个地址,指向“下层三区,污水巷17号”,那是我住了五年的地方,是艾米莉出生前我蜗居的破屋。
一丝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三十年前?老橡树公园?那正是我模糊童年记忆里,一片挥之不去的、带着血腥味的浓雾所在。那个地址……难道……
托德没理会我的异样,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他竖起三根胖乎乎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绿豆眼里全是赤裸裸的诱惑:“报酬,这个数。单位是百万信用点。预付三成,任务完成,一次性付清。”
三百万信用点。
这个数字像一道强烈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疑虑和那丝诡异的寒意。它足以覆盖艾米莉所有天价的治疗费用,甚至还能让我们搬离这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下层区,去一个有阳光、有真正植物的地方。它能买来希望,买来时间。
冰冷的、属于猎人的计算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其他情绪。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张漂浮的名单。加密信息流瞬间涌入我的个人终端。名单清晰了:玛拉·蒂森(档案管理员)、乔纳·克里夫(货运司机)、莉娜·帕克(已故,需从其直系亲属处获取)……最后一个名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命中眉心:雷恩·凯尔。目标:本人。
我的名字。
它就那么刺眼地躺在名单末尾。地址:下层三区,污水巷17号。确认无误。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酒吧里所有的喧嚣瞬间被抽离,只剩下一种高频的耳鸣在颅内尖锐地嘶叫。我是目标?我也是那七个玩伴之一?关于那个公园,关于那一天,我的脑子里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偶尔闪过几缕无法捕捉的、令人心悸的碎片——刺耳的尖叫?炫目的光?还有手腕上那道来历不明的、仿佛被烙铁烫过的旧疤?
托德那张肥腻的脸凑得更近了,带着胜利者的得意:“怎么样,雷恩?够不够大?接不接?”他浑浊的气息喷在我脸上。
接?怎么接?偷取自己的记忆?这简直荒谬绝伦!记忆猎人盗取他人的记忆片段,需要精密的仪器和特殊的精神诱导药剂,目标必须处于半意识状态。自己对自己使用?风险无法预估,大脑可能瞬间过载烧毁,或者意识被彻底撕裂,变成一个活死人。
但三百万信用点。艾米莉苍白的小脸再次浮现,那双总是带着好奇和一点点疲惫的眼睛望着我。
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块烧红的铁。我猛地抓起桌上那杯浑浊的麦酒,仰头灌了下去,劣质的酒精烧灼着食道,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金属,却异常清晰。我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桌上那张冰冷的数据芯片。契约达成。芯片边缘的微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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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萃取仪”沉重的头盔压在头上,冰冷的金属触感紧贴着太阳穴,细微的电流嗡鸣声如同金属昆虫在颅骨内振翅。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脑波诱导剂”气味,混杂着目标身上散发出的廉价啤酒和汗味。这里是乔纳·克里夫的家,一个位于工业区边缘、墙壁被油污浸透的狭小公寓。目标本人,那个身材臃肿、满脸胡茬的货运司机,此刻正歪倒在对面的椅子上,鼾声如雷,嘴角淌着口水,陷入药剂强制的深度睡眠。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那令人窒息的空气,试图压下胃部的不适和心底深处那越来越响的警铃。六个了。玛拉·蒂森那布满灰尘的档案室,莉娜·帕克年迈母亲浑浊泪眼中的悲伤,其他几个或潦倒或麻木的面孔……他们关于“老橡树公园”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精心裁剪过的幻灯片,逐一烙印在我携带的加密存储器中。
每一次潜入,每一次触碰那些尘封的过往,都像是在挖掘一座座孤独的坟墓。而每一次挖掘的结果,都指向同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
我集中精神,指尖在操作面板上轻点。视野瞬间被拖拽,沉入乔纳·克里夫混乱的记忆之海。浑浊、模糊,充斥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噪音和劣质酒精的味道。然后,画面猛地清晰、稳定下来,染上了一层属于遥远夏日的、过度曝光的金色。
老橡树公园。
参天的古橡树枝叶繁茂,在阳光下投下巨大的、晃动的阴影。蝉鸣震耳欲聋,空气里浮动着青草和泥土被晒热的气息。小小的乔纳,穿着一条膝盖磨破的背带裤,正和小伙伴们追逐着一个褪色的皮球。笑声清脆,无忧无虑。玛拉扎着两条细细的辫子,莉娜笑得眼睛弯弯,还有几个模糊的身影,包括一个格外瘦小、动作笨拙的孩子——那是我自己。童年的我,在别人的记忆里显得如此陌生。
记忆的镜头流畅地推进:皮球滚进茂密的灌木丛,乔纳带头钻了进去。灌木丛后是一片隐秘的小空地,阳光被枝叶切割成碎片洒在地上。孩子们挤在一起,兴奋地寻找。
就在这时。
记忆的胶片仿佛被无形的利刃精准地切断。
前一帧还是孩子们挤在灌木丛后的空地上,阳光斑驳,脸上带着探险的兴奋。下一帧,是乔纳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地从灌木丛另一边冲出来,脸色惨白如纸,眼睛里塞满了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恐惧。他张着嘴,像是在无声地尖叫,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公园的景象开始扭曲、抖动,如同信号不良的旧电视画面。
没有过程。没有原因。只有突如其来的、极致的惊骇作为结局。
“呃…呃啊!”现实中,沉睡的乔纳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像是被扼住喉咙般的呻吟,身体在椅子上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我猛地切断连接,将意识从他那片被强行撕裂的记忆边缘抽离。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
一样。和之前的五次一模一样。精确到秒的断裂点。同样的地点,灌木丛后的那片小空地。同样的结局,只剩下目标个体独自陷入崩溃性的恐惧。没有连贯的事件,没有逻辑的起因。这绝非自然的遗忘或记忆模糊!这是手术刀般精准的、粗暴的清除!
我低头看向手腕内侧那道凸起的旧疤,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它似乎也在隐隐作痛,呼应着那些记忆碎片中断裂处的剧痛。阿什福德……他到底在找什么?或者说,他到底在掩盖什么?为什么七个玩伴关于那个特定时刻的记忆,都整齐划一地消失在同一堵无形的墙后面?而这道疤,是否就是那堵墙上留下的、唯一的刻痕?
最后一个目标的名字在脑海中浮现:雷恩·凯尔。我自己。那片属于我的、被彻底抹除的黑暗,是否也遵循着同样的断裂?答案,似乎只能从我自己这里强行撬开了。这个念头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一种坠入冰窟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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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水巷17号的门在我面前无声滑开,熟悉的、混合着霉菌和廉价清洁剂的气味扑面而来。这间位于下层三区的狭小蜗居,曾是我和艾米莉唯一的庇护所,如今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入口。屋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薄灰,死寂得可怕。为了艾米莉的治疗,我们已经搬离这里好几个月了。只有角落里那张破旧的折叠椅,是我特意留下的。
我反锁好门,将沉重的记忆萃取仪箱子放在地上。金属锁扣弹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取出仪器,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我熟练地组装好头盔和管线,将感应电极片仔细地贴在自己的太阳穴和额前。每一次触碰皮肤,都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打开药剂盒,那支标注着“深度诱导-γ型”的针剂静静躺在天鹅绒衬垫上。淡蓝色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光。γ型,猎人圈子里心照不宣的禁忌品,效力最强,风险最高,常用于对付意志极其顽抗的目标或……处理那些被封存得最深的记忆创伤。它撬开记忆的同时,也可能彻底撕裂意识本身。
针尖抵上手臂内侧的静脉,冰冷的触感。没有犹豫。为了艾米莉,为了那三百万,我甚至能把自己的灵魂剜出来卖掉。
推动活塞。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入血管,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世界猛地摇晃、扭曲、溶解。视野被刺目的白光吞噬,尖锐的耳鸣声撕扯着每一根神经。
坠落。
无边的黑暗,冰冷粘稠,包裹着身体不断下沉。窒息感扼住了喉咙。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纯粹的、令人绝望的虚无。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紧心脏。
突然,一点微光在黑暗深处亮起。
我奋力挣扎,朝着那微弱的光源游去。光点迅速扩大,变幻,最终稳定成一个清晰的场景。
老橡树公园。盛夏的午后。
刺眼的阳光透过巨大的橡树冠冕,洒下晃动的光斑。空气燥热,蝉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震破耳膜。青草和泥土被晒热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
视角很低,属于一个孩子。
视线里是几个奔跑嬉闹的身影:壮实的乔纳、扎着辫子的玛拉、爱笑的莉娜……还有一个瘦小的、动作略显笨拙的男孩——那就是童年的我。我们围着一棵格外粗壮的老橡树,似乎在玩捉迷藏。玛拉清脆的笑声:“该你找了,雷恩!不许偷看哦!”
我(童年的我)听话地转过身,把脸紧紧贴在粗糙、散发着独特气味的橡树皮上,小手捂住眼睛。树皮的纹理在掌心下清晰可辨。心跳得很快,带着游戏的兴奋和一点点害怕被抓住的紧张。
“藏好了吗?”稚嫩的声音喊着。
没有回答。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模糊的、其他孩子的笑闹。
“我……我要开始找了!”童年的我鼓足勇气喊道,放下捂着眼睛的手,慢慢转过身。
视线离开了粗糙的树皮,投向灌木丛的方向——那片记忆里反复出现的、最终的断裂点。
灌木丛的枝叶在视野中晃动。然后……
不是黑暗。不是断裂。
是光!一道无法形容的、纯粹到极致的白光,毫无征兆地从灌木丛后方那片空地的方向爆发出来!它瞬间吞噬了整个视野,淹没了公园,淹没了天空,淹没了整个世界!那光芒强烈到超越了一切感官的极限,仿佛宇宙诞生时最初的那道霹雳,蕴含着无穷的能量和……某种冰冷的、非人的意志。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属于孩子极限恐惧的尖叫,不是来自别人,正是从我(童年的我)自己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撕裂了记忆的画面,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从手腕内侧猛地炸开!仿佛有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按在了骨头上!眼前的白光瞬间被汹涌的、粘稠的黑暗取代,那黑暗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疯狂地灌入脑海,要将一切意识、一切存在彻底抹除!
现实中的折叠椅上,我的身体像被高压电击中般剧烈地弓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嗬嗬声,不受控制的涎水从嘴角淌下。头盔下的双眼死死翻白,全身肌肉痉挛般抽搐,指甲深深抠进扶手破旧的皮革里,留下带血的抓痕。手腕上那道旧疤,此刻滚烫得如同烙铁,皮肤下仿佛有岩浆在奔流,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那被强行撕开的记忆裂口,正疯狂地喷涌着被压抑了三十年的、足以摧毁灵魂的恐惧和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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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无菌空气带着金属和消毒水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细小的冰针。我站在阿什福德庄园地下深处那扇巨大的合金门前,门体泛着哑光的银灰色泽,厚重得仿佛能隔绝时间。门禁扫描器无声地滑过我的虹膜和掌纹,伴随着细微的电子蜂鸣,厚重的门扇悄无声息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一个令人窒息的庞大空间。
这里不像地下室,更像一座星际战舰的指挥核心,或者某个疯狂科学家的终极堡垒。高耸的穹顶下,冰冷的金属支架纵横交错,支撑着无数闪烁的指示灯和数据流屏幕。占据整个空间核心的,是一个庞大到令人目眩的环形结构——记忆共振阵列。无数精密的传感器、能量导管和全息投影发射器,如同某种巨型生物冰冷的神经束和器官,紧密地缠绕、堆叠在一起,散发出低沉的、持续的嗡鸣,仿佛一头沉睡巨兽的心跳。
空气在这里似乎都凝滞了,只剩下设备运行的低频噪音,沉重地压在耳膜上。
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金属地面上发出清晰、孤寂的回响。康拉德·阿什福德就站在那庞大阵列的正前方。他背对着我,身形在巨大的机械背景下显得异常渺小,却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偏执的重量。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便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那份属于顶级富豪的从容气度,此刻却被一种更深的、更黑暗的东西所取代——一种深入骨髓的、冻结了三十年的疲惫和疯狂。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时间仿佛在他脸上凝固了三十年,又仿佛被加速摧残了三十年。曾经可能英俊的面容被刻上了深深的沟壑,每一道纹路里都沉淀着无法言说的重量。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紧贴着高耸的颧骨。但最慑人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冰井,里面没有光,只有一片死寂的、凝固的黑暗,仿佛所有的情感和温度都被某种绝对零度的东西彻底冻结、封存了。然而,在那片冻结的黑暗最深处,却跳动着一簇微弱、扭曲、永不熄灭的火焰——那火焰的名字,叫恐惧。
纯粹的、原始的、被时间熬煮了三十年、已化为某种永恒存在的恐惧。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任何意外,没有任何寒暄,像冰冷的探针直接刺入。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砾在金属管道里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的冰冷和重压:
“你带来了。”
不是疑问,是确认。他伸出手,那只手保养得极好,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完美无缺,但伸出的姿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攫取的力量。
我将那枚储存着七个记忆碎片的加密存储器放在他冰冷的掌心。指尖接触的刹那,一股寒气顺着我的手指窜了上来。他没有看我,仿佛我只是一个传递物品的工具。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枚小小的存储器上,眼神里透出一种近乎贪婪的饥渴。
他转身,走向阵列中央的控制台。动作精准、刻板,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他将存储器插入一个复杂的接口。
嗡——!
整个地下空间的嗡鸣声陡然拔高了一个量级,变得更加尖锐、更具穿透力。环形阵列上无数的指示灯疯狂闪烁起来,如同星云爆发。庞大的能量在看不见的管道中奔涌汇聚。
阵列中心,空气开始剧烈地扭曲、波动。无数细微的光点凭空出现,飞速凝聚、交织、构建。
全息投影启动了。
光芒稳定下来,呈现出老橡树公园那个夏日的午后。参天的古橡树,晃动的光斑,震耳的蝉鸣。七个小小的身影,在树下嬉戏。童年的乔纳、玛拉、莉娜……还有那个瘦小的、童年的我。一切都那么鲜活,那么真实,仿佛时光倒流。
阿什福德就站在那栩栩如生的幻象边缘,像一个幽灵般的旁观者。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灌木丛的方向,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眼中那片冻结的黑暗剧烈地翻腾起来,恐惧的火焰疯狂摇曳。
记忆影像流畅地推进:孩子们围住橡树,童年的我转身捂眼,倒数……然后,慢慢转过身,视线投向灌木丛——
来了!
就在童年我的视线投向灌木丛后那片空地的瞬间,影像猛地发生了剧烈的扭曲!不再是之前在其他目标记忆里看到的简单断裂和黑屏。
影像剧烈地闪烁、抖动,色彩疯狂地失真、剥离!无数尖锐的、无法辨识的噪音如同亿万根钢针,猛地刺入我的脑海!嗡鸣、嘶吼、尖叫……混杂着一种冰冷到绝对零度的、非人的思维波动,如同实质的精神冲击波,狠狠撞在我的意识上!
“呃啊!”我闷哼一声,头痛欲裂,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胃里翻江倒海。
而阿什福德,他站在那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他死死盯着那片扭曲、闪烁、如同信号崩溃般的影像区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苍白的脸上瞬间布满了冷汗。那影像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只有他能“看见”,或者说,只有他那份未被清除的原始记忆才能“解读”出其中蕴含的、足以摧毁心智的真相!
影像在疯狂的扭曲和噪音中持续了令人窒息的几秒钟。然后,伴随着一声刺耳的、仿佛玻璃碎裂的锐鸣,整个投影猛地爆开一团极度刺眼的白光!白光瞬间吞噬了公园,吞噬了树木,吞噬了所有的孩子……
白光中,一个模糊到极点的轮廓一闪而过!
那轮廓巨大、非对称,由纯粹的、令人无法理解的几何角度构成,散发着冰冷到灵魂深处的金属光泽和无机质的恶意。它悬停在灌木丛上空,仿佛是从另一个维度的噩梦中直接投射过来的剪影。仅仅只是惊鸿一瞥,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就攫住了我的心脏,冰冷的手指扼住了喉咙,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白光和那恐怖的轮廓一闪即逝。
全息影像瞬间崩溃,变成一片混乱的雪花点和尖锐的嘶鸣,然后彻底熄灭。
庞大阵列的嗡鸣声低落下去,闪烁的指示灯也缓缓黯淡。地下空间重新被压抑的死寂笼罩。
阿什福德站在原地,背对着我,肩膀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冷汗浸湿了他昂贵的衣料。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那张脸,已经彻底扭曲了。不再是冻结的黑暗,而是被一种混合了极致恐惧、无边愤怒和三十年积郁的疯狂彻底撕裂。他的眼睛赤红,死死地盯着虚空中某个点,仿佛那恐怖的外星轮廓还在那里,从未离去。
“看见了吗?”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沫和铁锈的味道,“那光……那声音……那……东西!”他猛地抬起手,指向投影消失的地方,手指因为极度的情绪而剧烈颤抖。
“三十年了!每一天!每一夜!”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咆哮,在空旷的地下室里疯狂回荡,撞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形成层层叠叠的回音,“那白光就在我眼前!那声音就在我脑子里!那东西……就在那里!看着我!它的‘眼睛’……没有眼睛!只有……冰冷!绝对的、想要碾碎一切的冰冷!”
他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台即将爆裂的引擎。赤红的眼睛里,恐惧的火焰被更炽烈的、毁灭性的疯狂所点燃。
“他们来了!他们抹掉了你们的记忆,像擦掉一点无足轻重的灰尘!他们以为抹掉了一切!”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步冲到控制台侧面一个被严密防护的独立控制柱前。柱体由厚重的装甲玻璃覆盖,里面是一个猩红色的、散发着不祥光芒的物理按钮。
他枯瘦的、布满青筋的手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疯狂,猛地按在了冰冷的防护罩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汗湿掌印。他扭过头,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脸上,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癫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但他们漏掉了我!”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亢奋而尖锐、颤抖:“我的恐惧!我的记忆!我这份……完整的、未被污染的‘证据’!就是钥匙!就是定位的信标!”
他猛地拍下控制柱侧面一个开关。防护罩无声地向上升起,露出了里面那个猩红如血的按钮。按钮上方,一个全息星图瞬间投射出来,覆盖了大半个地下室空间。星图浩瀚,无数光点闪烁。而在星图深处,一个极其遥远、冰冷孤寂的星域被高亮标记出来,刺目的红光不断闪烁,如同一个巨大的、流血的伤口!一条清晰的能量路径从标记点延伸出来,横跨无垠的星海,最终指向太阳系,指向地球!
“找到了!”阿什福德的声音因狂喜而扭曲,他枯瘦的手指悬停在那个猩红的按钮上方,微微颤抖着,带着毁灭一切的渴望,“他们以为自己是猎人?不!现在,该轮到人类反击了!用‘湮灭之光’……回敬他们的‘清除’!”
他的指尖距离那毁灭的按钮,只有不到一厘米。整个地下空间弥漫着一种毁灭前夜的、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
与此同时,我左腕内侧,那道源自童年、被白光烙下的旧疤,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滚烫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按了上去!剧痛瞬间刺穿手臂,直冲大脑!
嗡——!
仿佛一道无形的闸门被这剧痛强行冲开!被深埋的、属于我自己那份未被共振阵列完全激活的、最原始的恐惧记忆,如同压抑了三十年的休眠火山,猛地在我意识深处轰然爆发!
不是模糊的轮廓!不是扭曲的影像!
是无比清晰、无比真实的“看见”!
那巨大的、非对称的几何体悬停在公园上空,冰冷、沉默、庞大到遮蔽了天空。它的表面流动着无法理解的暗光,那不是反射的光,更像是空间本身在它周围扭曲、哀嚎。它没有眼睛,没有舷窗,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面孔”的东西。然而,就在我(童年的我)尖叫着、被手腕剧痛和恐怖白光吞噬的最后一刹那,我“感知”到了!
一种纯粹的意识扫描!冰冷、庞大、无情!像一道横扫过蝼蚁巢穴的绝对零度洪流!它“看”向灌木丛后挤在一起、因极致恐惧而僵硬的孩子们(包括童年的我!),然后……
不是抹除!是“覆盖”!用一种更高效、更彻底的“格式化”指令,瞬间覆盖了孩子们大脑中关于它存在的所有神经记录!粗暴得像用宇宙尺度的橡皮擦去纸上的几个墨点!
而灌木丛另一侧,独自一人、距离稍远的童年阿什福德……那道扫描洪流微妙地、几乎是毫厘之差地……掠过了他!如同潮水漫过礁石,在礁石顶端留下了一小片未被淹没的、绝对孤寂的恐惧高地!
他不是被“遗漏”的。
他是被……“无视”的。
在那个冰冷、庞大的存在眼中,独自一人的他,和灌木丛后挤在一起的我们,有着某种本质的、决定性的区别?以至于它判定,无需在他身上浪费那“格式化”的指令?
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比那外星造物本身更恐怖千百倍!它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我的脊椎!
阿什福德枯槁的手指,距离那个猩红的“湮灭之光”发射按钮,只剩下最后一毫米。他脸上凝固着毁灭的狂喜,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遥远星域在人类复仇之火中化为宇宙尘埃的景象。
剧痛和冰冷的真相在我脑中尖啸,几乎要撕裂意识。艾米莉苍白的小脸在混乱的思绪中一闪而过,带着对阳光和未来的渴望。三百万信用点,足以买下她的命,买下我们逃离深渊的门票。
我的右手,在思维做出明确指令之前,已经本能地、痉挛般地探入了战术腰包的夹层。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微型装置。它光滑的表面下,埋藏着托德交付任务时一同塞给我的“最后保障”——一枚高强度的定向记忆消除脉冲弹。范围极小,威力却足以瞬间烧毁目标大脑中特定时间点的所有神经突触连接,将其变成一片空白,无法恢复。
它的目标,本应是任务失败时用于自保,或者……清除某些过于危险的“知情者”。比如眼前这个掌握了“证据”的、即将引爆星际战争的疯子。
报酬……艾米莉……按下它,三百万唾手可得。阿什福德会忘记一切,忘记恐惧,忘记复仇,变成一个无忧无虑的白痴。战争的火种将彻底熄灭。
代价是,他作为唯一“证据”的存在,将彻底消失。那道被“无视”的伤痕,那指向冰冷真相的唯一坐标,将永远湮灭。
我的手指死死抠住了那枚微型装置冰凉的金属外壳。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细微的颤抖透过冰冷的金属传递上来,仿佛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攥住了艾米莉微弱的脉搏。
阿什福德的手指,悬停在猩红按钮上,微微颤抖着,带着毁灭的千钧之力。
地下空间里,只有庞大阵列低沉的嗡鸣,如同末日审判的倒计时。
更新时间:2025-07-06 16:5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