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狐仙林劫
老辈人讲,狐仙林里住着有灵性的狐仙,那些百年老树便是它们的化身。村人世代敬畏,不敢轻易入林惊扰。可新任的县太爷李德裕偏偏不信邪,他征调了村中所有壮丁,砍伐狐仙林以建造行宫。砍树那日,怪事频发:树根流血、狐群悲鸣。不久,村中井水变苦、牲畜暴毙、瘟疫蔓延,村民纷纷传言这是狐仙的报复。李德裕却不为所动,行宫落成当晚,他大宴宾客,却在席间突然发疯,高呼“狐眼!三百只狐眼!”后自焚于行宫。行宫化为灰烬,村中怪病也悄然消失。最后一只被村民偷偷收养的小白狐在月夜回归山林,口吐人言:“记住,恐惧比斧头更能摧毁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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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东头那片林子,村里人私下都唤它“狐仙林”。老辈人口口相传,那些枝干虬结、覆满苔痕的老树,便是狐仙的化身。月圆之夜,若有人屏息藏在林子边缘,能窥见奇异景象:皎洁的月光倾泻如银,林间空地上,影影绰绰的狐影悄然聚拢,它们后腿直立,前爪合抱,朝着中天玉盘,竟似人一般作揖礼拜。风过林梢,沙沙叶响里,仿佛还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类似低语的嘤嘤声。
村人对此深信不疑,敬畏刻在骨头缝里。樵夫阿林,便是听着这些传说长大的。他爹娘走得早,是祖父那双粗糙的手将他拉扯大。祖父砍柴,只取林子最外围的枯枝败叶,从不敢踏入深处半步。他常摩挲着阿林的头,浑浊的眼睛望着林子深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小子,记住喽,狐眼记仇三百年。咱们人啊,得敬着它们的地界。”
阿林二十出头,生得精壮结实,眉宇间带着山野的憨厚。他对那林子,既好奇又带着本能的畏怯。他砍柴时,偶尔会瞥见一抹火红或银白的身影在不远处的灌木丛后一闪而没,只留下窸窣的草响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捉摸的气味。他总会心头一跳,默默将砍下的柴捆得更紧些,脚步加快离开。
这年夏天,平地一声惊雷。新上任的县太爷李德裕,带着一队如狼似虎的衙役,声势浩大地进了村。这李大人,四十开外,一张圆白脸上嵌着双细长眼,看人时眼皮似抬非抬,嘴角总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骑着高头大马,围着狐仙林整整转了三圈,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些粗壮得几人合抱的古木。他勒住马,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扎进每个竖着耳朵的村民心里:“好木头!气派!本官要在此处建一座行宫,方不负这山水灵气。”
消息如同瘟疫,瞬间传遍了整个小小的村落。阿林正在院中劈柴,闻言手一抖,斧头差点劈到脚背上。他猛地抬头,正撞见祖父那张骤然失去血色的脸。老人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门框,指节泛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阿林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沉甸甸地往下坠。狐仙林……要没了?
翌日,衙役们如凶神恶煞般挨家挨户砸门,强征壮丁。反抗是徒劳的,棍棒和锁链便是最有效的道理。阿林被粗暴地推搡进队伍里,他回头望了一眼自家那低矮的茅屋,祖父倚在门框上,像一截骤然失去所有水分的枯枝,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狐仙林的方向,满是绝望的灰烬。
衙役的鞭梢在空中爆出刺耳的脆响,驱赶着这支沉默而惶恐的队伍,如同驱赶一群待宰的羔羊,涌向那片世代敬畏的密林。
开斧的日子,选在一个闷热无风的午后。天阴沉得可怕,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头顶,一丝风也没有,林子里闷得像一口巨大的蒸锅,连蝉鸣都哑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腐朽与新生草木混杂的浓烈气味。
衙役们提着明晃晃的钢刀,在四周虎视眈眈。李德裕坐在林外临时搭起的凉棚下,悠闲地摇着扇子,细长的眼睛眯缝着,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深了,仿佛在欣赏一幅即将完成的得意之作。他身旁的矮几上,一尊小巧的铜香炉里,袅袅升起一缕甜腻得有些发齁的烟气。
阿林手里攥着冰冷的斧柄,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他和其他壮丁一样,被逼着,走向林子深处那棵最为古老、最为巨大的神树。它庞大的树冠遮天蔽日,粗壮的树干上沟壑纵横,爬满了厚厚的深绿色苔藓,像披着一件古老的甲胄。无数不知名的藤蔓缠绕其上,如同巨蟒盘踞。树根更是虬结暴露,深深地扎进泥土,像大地的筋脉。站在树下,人渺小如蚁。
“还愣着干什么?给老子砍!”衙役头目一声暴喝,鞭子抽在旁边的树干上,木屑飞溅。
阿林浑身一激灵,闭上眼睛,牙关紧咬,猛地抡起了斧头。沉重的斧刃带着风声,狠狠劈向那粗壮如岩石的树干。
“噗嗤——”
一声沉闷又怪异的声响,不像是劈在木头上。阿林愕然睁眼。斧刃深深嵌入了树干,一股粘稠、暗红如血般的汁液,正从斧口周围缓缓地、汩汩地渗出来!那汁液浓得化不开,散发着一种铁锈混合着烂木头的腥甜气味,熏得人几欲作呕。
“血……树流血了!”旁边一个汉子失声尖叫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中的斧头“哐当”掉在地上。
恐慌像无形的瘟疫,瞬间在伐木的壮丁中蔓延开来。众人面面相觑,脸色惨白,握着斧头的手抖个不停,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阿林也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握着斧柄的手僵硬冰冷。
“混账东西!”衙役头目见状,勃然大怒,挥起鞭子劈头盖脸地抽向那惊叫的汉子,“妖言惑众!再敢胡吣,老子活剥了你的皮!这是树胶!给老子砍!”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噼啪声和汉子的惨嚎混合在一起,格外刺耳。
在衙役们凶神恶煞的威逼和鞭打之下,恐惧暂时压倒了惊疑。壮丁们只能再次举起沉重的斧头,一下,又一下,带着绝望的麻木,砍向那流淌着“血泪”的神树。每一次斧刃落下,那暗红色的汁液便涌出更多,顺着粗糙的树皮蜿蜒流下,渗入黑色的泥土里,留下道道刺目的痕迹。空气中那股铁锈混合着甜腻的腥气,越来越浓烈,几乎令人窒息。
就在神树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摇摇欲坠之际,一阵尖锐得刺破耳膜的悲鸣骤然从林间各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凄厉、绝望,如同千百把无形的锥子,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朵和心窝。
紧接着,四面八方,无数火红、银白、灰褐的影子,从灌木丛、树洞、岩石缝隙中疯狂地窜出!是狐狸!大大小小的狐狸,它们不再像月下那般优雅神秘,而是炸着全身的毛,尾巴高竖,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它们不再躲避人类,反而像潮水般汇聚,向着伐木的人群直冲过来!它们并不直接攻击人,只是围绕着倒下的神树,发出那撕心裂肺的哀嚎,用尖利的爪子疯狂地刨抓着染血的泥土,用身体绝望地撞击着那些还在挥动斧头的壮丁的腿脚。
整个林子瞬间被一种庞大而原始的悲怆所淹没。那无数双狐狸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绿、金黄的光芒,里面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无尽的哀伤,死死地盯着每一个伐木的人。
阿林被几只狐狸撞得踉跄后退,他惊恐地抬起头,目光无意间扫过凉棚。李德裕依旧端坐着,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竟丝毫未减。他似乎对眼前这凄厉混乱的场面视若无睹,甚至饶有兴致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他身旁香炉里升起的甜腻烟气,在狐狸的悲鸣和伐木的噪音中,显得格外诡异而冷漠。阿林的心,沉入了无底的冰窟——这官老爷,是铁石心肠么?
神树巨大的躯干在持续不断的劈砍和狐狸绝望的悲鸣中,终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叹息,轰然倒向地面。沉重的撞击让整个大地都为之震颤,积起的尘土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遮蔽了视线。那些悲鸣的狐狸,在烟尘腾起的瞬间,仿佛收到了无声的指令,倏然停止了疯狂的冲撞和哀嚎。无数道或红或白或灰的影子,如同退潮的海水,又如同融入林间的雾气,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凌乱的爪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悲怆气息。偌大的狐仙林,只剩下伐木者们粗重的喘息和树木倒伏后的死寂。
老树巨大的身躯横卧在地,断裂处露出的木质是诡异的暗红,渗出的汁液已近凝固,像一道道干涸的血痂。阿林呆立在原地,斧头无力地垂在手边,溅满了暗红粘稠的“血”。他茫然四顾,刚才还群狐悲嚎、撕心裂肺的林间,此刻只剩下风穿过光秃树桩的呜咽。衙役的鞭响再次炸开,驱赶着惊魂未定的人们继续砍伐其他的树。
砍伐的进程如同噩梦般推进。成片的古木在斧锯的摧残下呻吟着倒下,巨大的树冠砸在地上,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曾经浓荫蔽日的狐仙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疏、空旷、丑陋。那些残存的树桩,如同大地被剜去的一块块血肉,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声地控诉着。阿林机械地挥着斧头,每一次劈砍,都感觉像是砍在自己的心上。他不敢再看那些树桩断裂处渗出的汁液,那颜色总让他想起神树倒下的瞬间,想起祖父眼中绝望的灰烬,想起那无数双燃烧着刻骨仇恨的狐眼。一股沉重而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更深的恐惧,随着伐木的结束,开始悄然在村中蔓延,如同无声的瘟疫。
最先觉察异样的是村西头的王婆。她清早去井台打水,木桶沉入那口甘甜了不知多少代人的老井,提上来时,桶里的水却泛着一种浑浊的土黄色。她凑近一闻,一股浓烈刺鼻的苦涩气味直冲脑门,熏得她一阵眩晕。“这水……变味了!”她失声叫道,声音在清晨寂静的村巷里传得老远。恐慌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人们纷纷涌向村中的几口老井,打上来的水无一例外,全都变得浑浊苦涩,难以下咽。赖以生存的源泉,一夜之间成了苦水之源。
紧接着,是牲畜。先是村东李二家的老黄牛,前一天傍晚还好好地吃着草料,第二天清晨却被发现僵直地倒在牛棚里,口鼻流出暗黑色的秽物,眼睛瞪得溜圆,仿佛临死前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随后是张屠户家猪圈里的几头肥猪,毫无征兆地开始抽搐、口吐白沫,不到半日便断了气。鸡鸭更是成片地倒毙,连向来最凶悍、看家护院的大黑狗,也夹着尾巴蜷缩在角落,发出呜呜的低咽,最终无声无息地死去。死亡的气息笼罩着整个村落,浓得化不开。
再然后,是人。起初只是几个参与伐木的壮丁开始发低烧,身上起些莫名的红疹,浑身酸痛无力。请来的郎中看了,只摇头说是“邪气入体”,开了些不痛不痒的方子。然而很快,这病症如同燎原的野火,迅速在村中蔓延开来。高烧不退,红疹溃烂流脓,咳嗽声日夜不绝,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动。不断有人倒下,老人和孩子尤甚。小小的村落,哭声日夜不断,送葬的唢呐声凄厉地撕裂着沉闷的空气。
“报应!是狐仙的报应啊!”村中年纪最长的三太公,拄着拐杖,站在自家门口,望着死气沉沉的村落和远处那片光秃秃的山坡,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地呼嚎着,如同泣血的杜鹃。这绝望的呼喊,像一块巨石投入早已波澜起伏的恐惧之湖,激起了滔天的巨浪。恐慌彻底攫住了每一个人。
“都怪那姓李的狗官!”
“砍了神树,惹怒了狐仙爷!”
“我们……我们都要死绝了!”
绝望的低语在每一个角落弥漫,人们看向彼此的眼神,充满了猜疑和更深的恐惧。那光秃秃的山坡,那片曾经敬畏的狐仙林旧址,此刻在村民眼中,已化作一片狰狞的诅咒之地,散发着不祥的死亡气息。阿林站在自家低矮的院墙边,望着祖父因高烧而痛苦蜷缩的身影,听着村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和哭声,那缠绕在心脏上的恐惧藤蔓骤然勒紧,几乎让他窒息。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藏在破旧棉袄内侧衣襟下的那个微微鼓起、温软的小小生命——那是在神树倒下、群狐悲鸣退散、烟尘弥漫得最浓的那一刻,他趁着衙役和众人混乱惊惶之际,在神树盘曲的巨大树根缝隙里发现的。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白狐,眼睛都还未完全睁开,像一团柔软的、带着微弱暖意的雪球,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冰冷的树根和粘稠的“血”迹之间。那一刻,鬼使神差地,阿林几乎没有思考,用沾满污迹的双手,极其迅速地将这脆弱的小生命塞进了自己怀里,用体温和破旧的棉袄紧紧包裹住。此刻,隔着粗糙的布料,他能感觉到那微弱而急促的心跳,像风中残烛,却又顽强地搏动着。这心跳,竟奇异地成了他沉沦在无边恐惧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浮木。
恐惧如同附骨之蛆,在村中每一个角落蠕动啃噬。然而,在村子的最高处,那座以狐仙林的累累白骨为基、刚刚落成的行宫,却是另一番景象。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琉璃瓦在暮春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而冰冷的光。李德裕志得意满,正大宴宾客。
阿林作为被征调来行宫做最后洒扫杂役的村人之一,低着头,穿着粗布短褂,在喧嚣奢华的殿堂角落里默默擦拭着冰冷的玉石栏杆。殿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穿着绫罗绸缎的官员乡绅们红光满面,围着李德裕阿谀奉承。
“李大人福泽深厚,此等行宫,真乃仙境也!”
“是啊是啊,狐仙之说,愚夫愚妇妄言罢了,大人英明,破此陋习,功在千秋!”
李德裕端坐主位,圆白的脸上浮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细长的眼睛眯成两道缝,频频举杯。他今日似乎格外兴奋,谈笑风生,声音比平日高亢许多。阿林冷眼旁观,只觉得那笑容底下,似乎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异常地紧。他注意到李德裕时不时会抬手,用袖子飞快地擦拭一下额角,仿佛那里有擦不尽的虚汗。他身旁矮几上那尊小巧的铜香炉,熏香燃得比平日更旺,袅袅升起的甜腻烟气几乎凝成一股,缠绕在李德裕周围,那味道甜得发齁,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气,让阿林闻了有些头晕。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殿内的气氛越发炽烈。李德裕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亢奋的尖锐:“诸位!可知本官为何执意选址于此?”他猛地站起身,脚步竟有些虚浮踉跄,手臂夸张地一挥,指向殿外那片光秃秃的山坡,“那便是旧日所谓‘狐仙林’所在!本官就是要告诉尔等,告诉这天下!”他用力拍打着胸脯,力气大得让华丽的锦袍都起了皱,“什么鬼神精怪?什么狐仙报应?在本官眼里,都是土鸡瓦狗!都是愚昧!都是……”他的话语突然顿住,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圆睁的双目死死瞪向大殿门口那片浓重的阴影,脸上的亢奋瞬间冻结,化为一片骇人的惨白。
“狐……狐眼!”一声凄厉至极、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殿内所有的喧嚣!李德裕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双手猛地抱住自己的头,十指死死抠进发髻里,仿佛要将头皮撕裂,“三百只!不……是三百双!它们……它们在看我!在看我啊——!”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充满了非人的绝望。
殿内死一般寂静。方才还谈笑风生的宾客们,个个面无人色,僵在原地,酒杯菜肴撒了一地。只见李德裕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脸和脖子,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毒虫在噬咬他,华贵的锦袍被撕扯开,留下道道血痕。他猛地推开试图搀扶他的侍从,踉踉跄跄地冲向殿内燃烧得最旺的那几处巨大铜烛台!
“滚开!滚开!烧死你们!烧死你们这些狐眼!”他嘶吼着,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张开双臂,整个人如同扑火的飞蛾,一头撞进了那熊熊燃烧的烛火之中!
“轰——!”
烛台倾倒,灯油泼溅,华丽的锦缎帷幔瞬间被点燃!火舌如同贪婪的巨兽,猛地蹿起,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燃声,疯狂地吞噬着触碰到的一切——雕梁、画栋、精美的屏风、惊恐逃窜的人影……金碧辉煌的行宫,顷刻间变成了一座烈焰翻腾的炼狱!
阿林在混乱爆发的最初就机警地伏低了身体,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对危险的直觉,在一片惊叫、哭喊、桌椅翻倒的混乱中,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那扇离他最近的侧门。他不敢回头,只觉一股灼热的气浪狠狠推在背上,几乎将他掀翻。他拼命奔跑,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嚎。
直到跑下山坡,远远离开了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阿林才敢停下脚步,扶着村口那棵老槐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回头望去,行宫所在的山头已完全被赤红的火焰吞没,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那火光映在他惊魂未定的瞳孔里,剧烈地跳动着。就在这时,他怀中那团一直安静蜷缩着的小小温暖,忽然轻轻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极细微、如同叹息般的嘤咛。
行宫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那冲天的火光和弥漫不散的焦糊气味,仿佛成了某种分水岭。说来也奇,就在行宫化为一片冒着青烟的焦黑废墟后不久,村中那些令人绝望的怪事,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
先是那几口苦涩的老井。一天清晨,最早去打水的王婆惊讶地发现,井水竟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她颤抖着捧起一掬水尝了尝,那熟悉的清冽甘甜瞬间涌入口中,她激动得老泪纵横,跪在井边连连叩头。消息传开,村民们半信半疑地涌向井台,当甘甜的井水再次滋润了干渴的喉咙和焦灼的心田,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变成了喜极而泣。
紧接着,是瘟疫的消退。那些持续不退的高热,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病人身上的红疹开始结痂、脱落,折磨人的咳嗽也日渐平息。虽然逝去的生命无法挽回,但笼罩在村庄上空的死亡阴影,终究是缓缓散开了。连那些侥幸存活下来的、一度萎靡不振的鸡鸭,也开始重新啄食,发出久违的叫声。劫后余生的庆幸,如同温煦的春风,悄然抚慰着这个饱受蹂躏的村庄。
阿林看着祖父日渐红润起来的面色,听着老人平稳下来的呼吸,心中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缓缓落了地。他小心地照料着怀里的小东西——那只小白狐。它已经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极其纯净清澈的琥珀色眼眸,如同最上等的蜜蜡,里面映着阿林小心翼翼的身影。它依旧虚弱,但已能颤巍巍地站立,会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轻轻舔舐阿林喂给它的米汤。阿林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雪团”。
日子在缓慢的恢复中流淌。小雪团在阿林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健壮起来。它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跑动起来像一团滚动的雪球,充满了山野生灵特有的灵动。它似乎对阿林有着天然的依赖和信任,常常蜷在他脚边晒太阳,或者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手心。祖父的身体也日渐硬朗,看着这只通人性的小白狐,老人浑浊的眼中起初掠过复杂的神色,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默许了它的存在。
转眼间,又是一年夏末。这一夜的月亮,格外圆,格外亮,清辉洒满大地,如同铺了一层流动的水银。村子在月下静静沉睡,只有几声零星的犬吠偶尔划破寂静。
小雪团变得有些异样。它不像往常那样安静地蜷在阿林给它铺的草窝里,而是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它在小小的院子里来回踱步,雪白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它不时停下脚步,仰起头,小巧湿润的鼻尖翕动着,用力嗅着空气中某种只有它能捕捉到的气息,那双纯净的琥珀色眼睛,望向村外狐仙林旧址的方向,眼神里竟流露出一种与它幼小身形极不相称的、近乎人类般的眷恋与……决然。
阿林的心,莫名地揪紧了。他披衣下床,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走到院子里。月光如水,温柔地笼罩着他和小雪团。
小白狐看到他出来,停止了踱步。它定定地看了阿林几秒钟,然后迈着轻盈却异常坚定的步子,走到阿林脚边。它抬起头,月光下,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清澈得如同深潭,清晰地映着阿林的身影。
接着,发生了一件让阿林几乎以为自己仍在梦中的事情。
小雪团微微张开了嘴,一个清晰、带着稚嫩童音、却又无比空灵的声音,如同月夜的微风,轻轻送入了阿林的耳中:
“阿林……我该走了。”
阿林浑身剧震,如遭雷击,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嘴巴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小小的、雪白的身影。
小白狐并未理会他的震惊,它转过身,朝着那片光秃秃的山坡——曾经的狐仙林方向,优雅地迈开了步子。月光洒在它身上,那纯白的毛发仿佛在流淌着银辉。走出几步,它又停下,再次回过头来。这一次,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阿林的眼睛,直抵他的灵魂深处。那个空灵的童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
“记住,阿林,也告诉所有记得这片林子的人……”
它的声音顿了顿,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融入了无边的月色里:
**“恐惧比斧头更能摧毁人心。”**
话音落下,小雪团不再停留。它小小的身影倏然加速,化作一道流动的银光,轻盈地跃过低矮的篱笆,向着那片承载着古老传说、也承载着无尽伤痛的山坡,疾驰而去。它奔跑的姿态如此优美迅捷,几个起落,便融入了山坡上那片朦胧的月色之中,再也寻不见一丝踪迹。
阿林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额前的乱发,他耳中仍清晰地回荡着那空灵的童音,每一个字都像烙印般刻在了心上。他缓缓抬起手,按住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目光越过寂静的村落,投向那片月光下沉默的山坡。那里,曾经古木参天,狐影绰约;那里,也曾斧钺加身,火光冲天;如今,只剩下焦土与寂静。
月光清冷如水,无声地流淌过村庄,流淌过山坡,也流淌过阿林心中那片刚刚被某种宏大而苍凉的力量涤荡过的荒原。他久久伫立,直到更深露重,寒凉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那句如同谶语般的话语,带着山间月色的清冷,带着古老灵魂的叹息,深深沉入他的心底,沉入这片刚刚从恐惧中苏醒过来的土地:
恐惧比斧头更能摧毁人心。
2 百花琥珀
行宫废墟的焦木间,次年竟生出一片奇异的白花,无香无味,形如凝望之眼。村中老井旁的石缝里,不知何时嵌进一枚小巧的琥珀,澄澈透亮,其中凝固着一根纤毫毕现的白狐毫毛。阿林将那句“恐惧比斧头更能摧毁人心”刻在村口古槐的树皮上,字迹随着树身一同缓慢生长,渐渐变得遒劲深沉。每逢月圆之夜,若有村人失眠,常能听见风中传来极轻的、类似幼狐嘤咛的声响,那声音拂过耳际,心头的浮躁便奇异地沉淀下去。
更新时间:2025-07-06 17: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