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那天,和男友玩抽牌比大小,赢家可以命令输家做任何事。
我笑着问沈逸赢了想让我做什么。
他盯着我很久,说:“分手。”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直到他摊开手里的黑桃A。
后来我才知道,他新欢是我大学室友。
“她父亲是我公司董事,”沈逸疲惫解释,“林晚,成年人总要做选择。”
一年后项目合作相遇,他拦住我想说话。
我举起咖啡杯像当年他举牌:
“沈总,让让。”
手一倾,杯底残渣淋湿了他锃亮的皮鞋。
1
情人节晚上我和沈逸在餐厅门口排队等位。
“哎,你猜还要多久?”
我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沈逸。
他正低头刷手机,屏幕冷白的光映着他侧脸,下颌线绷得有点紧。
听见我问,他才像被惊醒一样,眼皮抬了抬,声音有些闷:
“……快了,前面还有两桌吧。” 那语气,淡得像兑多了水的柠檬茶。
“无聊死了,”
我小声抱怨,目光落在旁边小圆桌上供客人打发时间的扑克牌上,心头一动,“哎!沈逸,来玩牌吧!就玩比大小,输了的人,无条件答应赢家一件事!”
我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挑衅和撒娇,“怎么样?沈老板,敢不敢接?”
他终于把手机塞回口袋,抬起头看我。
餐厅暖黄的顶灯落在他眼睛里,那潭我自以为熟悉的深水,此刻却像蒙了层冬天的薄雾,辨不清情绪。
他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伸手拿过那副牌。
他洗得很慢,很慢,仿佛那叠小小的纸片有千斤重。
我托着腮,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心里那点因等待而生的烦躁奇异地被一种温柔的笃定取代了。
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三个情人节。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我们分享过同一个耳机里的歌,在凌晨空荡的街头分食过一碗滚烫的馄饨,他记得我所有稀奇古怪的忌口,在我爸突发心梗进ICU的那个混乱雨夜,是他浑身湿透地第一个冲到医院,紧紧攥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像是要把他的镇定分给我一半。
牌洗好了。
沈逸把牌放在小圆桌中央,塑料牌面在灯光下微微反光。他抬眼,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像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挣扎。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连隔壁桌的腻歪笑声都模糊了。
“你先抽?”
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
“行啊!”
我毫不犹豫,指尖划过光滑的牌背,随意地抽出一张,捏在手里,没急着看。
心怦怦跳,带着点游戏的小兴奋,还有一点点隐秘的期待——
要是他赢了,会让我做什么呢?给我做一周早餐?
还是……我脸上有点发烫,赶紧打住那些羞人的念头。
“该你了!”
我把牌扣在胸前,催促他。
沈逸伸出手。
他的指尖似乎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悬在牌叠上方,停顿了那么一两秒,才像下定决心般抽出一张。
他没有立刻翻看,只是用指腹慢慢摩挲着牌背,视线却牢牢锁着我,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尖莫名一颤。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他喉头又动了一下。
“如果我赢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砸在我耳膜上,“我们分手。”
什么?
2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凝固成一个僵硬又滑稽的面具。
大脑一片空白。
分手?他在说什么?今天是情人节啊!
我们坐在等位的沙发上,旁边还有情侣在卿卿我我!
这一定是他新学的、糟糕透顶的玩笑!对,绝对是!
“哈哈哈!”
我干笑了两声,声音又尖又涩,连自己听了都觉得刺耳,
“沈逸你神经病啊!情人节开这种玩笑,扣分!扣大分!快翻牌啦!”
我捏紧了手里那张被我捂得温热的牌,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沈逸没有笑。
他脸上没有任何玩笑的痕迹。
那双眼睛里的薄雾散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还有……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沉重的疲惫。
他没有再看我,目光垂落,落在他手中那张尚未翻开的牌上。
啪嗒。
那张牌被他轻轻放在铺着米色桌布的小圆桌上。
一张黑桃A。
硕大的黑色桃心图案,冰冷、锐利,像一把淬了寒光的匕首,牌面光洁簇新,像一场精心策划的、不容置疑的审判。
时间,空间,喧闹的人声,情人节的甜腻气息……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张黑桃A落下的瞬间,被彻底抽离,碾得粉碎。
我的世界,骤然失声。
我能感觉到指尖嵌入掌心的锐痛,大概是新做的指甲被我生生折断了,黏腻的液体渗出来,带着铁锈的腥气。
可这点痛,比起胸腔里那片被瞬间掏空、又被强行塞入碎冰的窒息感,简直微不足道。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一点破碎的、不成调的“嗬嗬”声。
3
“晚晚……”
一个遥远的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玻璃传来。是沈逸在叫我。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放在桌上的手。那只手,曾经无数次牵着我走过大街小巷,在冬天把我的手指包裹在掌心呵暖。
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前一秒,我猛地抽回了手,动作快得像是被烫到。
“沈逸!”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尖锐,
“你他妈什么意思?!”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瞬间模糊了视线,那张该死的黑桃A在我泪光里扭曲、放大,像一张狞笑的鬼脸。
他看着我汹涌而出的眼泪,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东西,像是痛楚,又像是……解脱?
但这丝情绪快得抓不住,迅速被一种刻意维持的、令人心寒的平静覆盖。
他喉结上下剧烈地滑动了一下,声音干涩紧绷:
“林晚,我们……结束了。”
他避开我死死瞪着他的目光,声音低了下去,“对不起。”
“对不起?”
我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想笑,扯了扯嘴角,却比哭还难看,
“一张牌?一句对不起?沈逸,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巨大的愤怒和彻骨的寒意交织着,让我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发抖。
周围似乎有探寻的目光投过来,带着好奇和窥视,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我猛地站起来,带倒了身下的绒布小沙发凳,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女士,A07桌,轮到您二位了。”
服务生恰好走过来,脸上挂着标准的、略带疑惑的微笑,手里拿着菜单。
“滚开!”
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声音劈了叉,在略显嘈杂的餐厅里显得异常突兀。
服务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无数道目光灼烧着我的狼狈和羞耻。
我再也无法忍受,抓起桌上那张被我捏得发烫、却始终没勇气翻开的牌——
一张可怜兮兮的红心9,狠狠摔在沈逸面前。
那抹鲜红的心形,此刻看起来像个巨大的嘲讽。
然后,我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转身推开挡路的服务生,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餐厅厚重温暖的玻璃门。
门外凛冽的寒风像无数个耳光,狠狠抽在我滚烫的脸上。
此刻只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小丑。
4
泪水糊了满脸,又被冷风吹得生疼。
分手?就因为一张牌?不,绝不可能!一定有原因!那个眼神,那种疲惫,那句冰冷的“对不起”……
一定有我不知道的事!
这个念头像一根尖锐的刺,扎进我混乱的思绪。
强烈的、近乎偏执的不甘和求证的欲望,压过了铺天盖地的悲伤。
我猛地停住脚步,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一个解释!一个真正的、能让我死得明明白白的解释!
我颤抖着手,从包里摸出手机,屏幕被泪水沾湿,指纹解锁失败了好几次。
最终解锁成功,我点开打车软件,目的地——沈逸的公寓。手指冰冷僵硬,几乎按不准屏幕上的确认键。
车子在深夜的城市里穿行。
包里那把沈逸公寓的备用钥匙,像一块烙铁,烫着我。
车子在沈逸租住的高档公寓楼下停住。
我付了钱,推门下车。
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雨水和尘埃的冰冷空气直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我走向单元门禁,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却异常准确地摸出那把小小的银色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门锁应声而开。
楼道里温暖干燥的空气瞬间包裹住我湿冷的身体。我走进电梯,按下熟悉的楼层数字。
电梯“叮”一声,停在了他的楼层。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
终于站在门前。
我再次掏出那把备用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指尖微微颤抖。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
门开了。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混合着沈逸惯用须后水和……一丝甜腻女性香水的暖风扑面而来。
玄关感应灯应声而亮。
首先刺入我眼帘的,是一双鞋。
一双不属于这里的、崭新的、尖头细跟的裸色高跟鞋,就那么嚣张地、歪歪斜斜地躺在玄关地毯上,紧挨着沈逸那双深棕色的系带皮鞋。
旁边,还散落着一件明显是女款的、质地精良的米白色羊绒大衣,随意地搭在换鞋凳上。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大脑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涌,冲得我眼前阵阵发黑。
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空,我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门框,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客厅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是沈逸的,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
5
客厅中央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
沈逸背对着我站在吧台边,手里端着一杯水。而那个穿着他宽大灰色家居服,赤着脚站在他身边,正低头笑着说什么的女人……
那张侧脸,那熟悉的笑声……
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陈薇!
我的大学室友!那个曾经睡在我上铺、一起吐槽教授、一起追剧、毕业时还信誓旦旦说要做彼此伴娘的陈薇!
巨大的冲击让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几乎要站立不稳。
“啊!”
陈薇一抬头,看到了站在玄关阴影里的我,短促地惊叫了一声,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化为毫不掩饰的惊愕和一丝……心虚?
她下意识地往沈逸身后缩了缩,手指抓住了他家居服的袖子。
沈逸猛地转过身。
“林晚?!” 沈逸的声音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沈逸苍白的脸上,又缓缓移向他身后那个眼神躲闪的女人。
所有被背叛的剧痛、被欺骗的愤怒、被羞辱的难堪,如同熔岩般在胸腔里翻滚、咆哮,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
“沈逸,”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冰冷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这就是那张黑桃A的‘任何事’?”
他身后的陈薇,更是像受惊的兔子,又往他身后缩了缩,手指紧紧攥着他家居服的布料,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沈逸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一点艰涩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光的灰败。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挡在我和陈薇之间,又像是想遮挡他自己不堪的狼狈。
“说话啊!”
我向前逼近一步,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叩击声,“告诉我!这张牌,这场戏,还有她!”
我的手指猛地抬起,直直指向他身后那个脸色煞白的女人,“到底他妈的是怎么回事?!沈逸,你看着我!说啊!”
陈薇被我指得浑身一颤,几乎要躲到沈逸背后去,眼神慌乱地闪烁着,不敢与我对视。
“晚晚……”
沈逸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脸上肌肉抽搐着,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又痛苦的神色: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薇薇……我们……”
他顿住了,似乎“我们”这个词烫到了他的舌头。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灰暗,“她父亲……是公司新上任的董事。”
他停了下来,仿佛这句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客厅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和他话语落地后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以呢?”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所以你就用一张牌,在情人节,判了我死刑?就因为她爸是你老板?”
“林晚!” 沈逸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被戳破伪装的狼狈和急躁,“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他猛地抬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动作粗鲁,“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你那些风花雪月!你以为我想吗?啊?”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处发泄的焦躁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你懂什么?!机会就摆在眼前,一步登天!她爸一句话,就能让我少奋斗十年!二十年!我他妈受够了天天加班到凌晨,受够了看人脸色,受够了为那点可怜的升职机会跟人争得头破血流!”
他像是打开了某个泄洪的闸门,压抑了太久的郁气和野心喷薄而出,眼神变得有些狂乱,语速越来越快: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拒绝她?然后呢?等着被边缘化?等着被扫地出门?林晚,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成年人的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没有那么多纯粹的爱情童话!我要生存!我要往上爬!这就是现实!现实就是得做选择!有时候,就是得舍弃一些东西!”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要在我的沉默中找到某种支撑他这套理论的佐证。
“舍弃……”
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刚才那股滔天的怒火,在他这番赤裸裸的“现实论”下,竟奇异地冷却下来,沉淀为一种更深的、更冰冷的绝望和……彻底的鄙夷。
我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躲在他身后、此刻微微探出头、眼神复杂的陈薇。
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我曾以为会共度一生、曾以为拥有铮铮傲骨的男人,此刻在我眼中变得无比陌生,甚至……有些可悲。
原来那张黑桃A,代表的不是一时的冲动,也不是什么狗屁游戏,而是他早已在心中写好的判决书。
他用一张牌,轻飘飘地就把我们三年的感情,把那些深夜的陪伴、雨中的扶持、ICU门外的紧握……全都当成了可以“舍弃”的“东西”。
心口那片被掏空的地方,此刻被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填满。没有眼泪,没有尖叫,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凉。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明白了。”
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一种死水般的平静。“沈逸,你做了一个选择。一个很‘现实’的选择。”
我的目光掠过他,落在他身后陈薇那张精心修饰却难掩不安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怜悯。陈薇接触到我的视线,像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了头。
“祝你们,” 我顿了顿,目光重新回到沈逸那张写满复杂情绪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得偿所愿,步步高升。”
说完,我甚至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没有想象中的崩溃大哭,也没有撕心裂肺的质问。
我挺直了脊背,像一根被压到极致却不肯折断的芦苇,转身,一步一步,走向玄关。
经过那双刺眼的裸色高跟鞋时,我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我拉开那扇厚重的防盗门。门外楼道里清冷的光线涌了进来。
6
“林晚!” 沈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挽留?
我没有回头。
脚步没有半分停滞,径直走进了电梯。冰冷的金属门缓缓合拢,隔绝了身后那个曾经温暖、如今却令人作呕的世界。
电梯无声地下行,光滑的墙壁映出我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未干的泪痕。
走出公寓楼,冰冷的雨丝再次扑面而来。
我站在昏黄的路灯下,仰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颊。
沈逸一遍,又一遍发我信息。
我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屏幕上那个曾经让我心跳加速的名字,此刻只显得无比讽刺。
我删除了他所有的删除方式。
结束了。彻彻底底。
7
一年时间,像指间流沙,说快也快。
伤口结了痂,剥落了,留下淡淡的痕,不痛了,只是偶尔在阴雨天,会有些闷闷的酸胀。
我已经很少想起沈逸。
刻意避开所有可能和他产生交集的信息源,像清理电脑缓存一样,把那个名字、那段记忆,打包压缩,丢进回收站,再狠狠清空。
生活被新的项目、新的同事、新的琐碎填满。
我升了职,搬了家,养了只爱拆家但会在我加班时趴在脚边打呼噜的傻狗。
日子像匀速流淌的河,平静,也带着向前奔涌的力量。
直到那天下午。
我抱着一叠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项目策划书,脚步匆匆地穿过客户公司那栋气派得有点不近人情的写字楼大堂。
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氛和中央空调恒定输出的冷风味道。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利落。
“林经理,这边请,小会议室在三号电梯那边。”
旁边的实习生助理小张低声提醒着,快步跟上我的步子。
“好,知道了。”
我应了一声,目光快速扫过手中的文件,脑子里还在飞速盘算着等下汇报的几个关键数据点。
这次的项目对我们组很重要,熬了几个大夜才打磨出来的方案,不容有失。
刚走到三号电梯厅附近,眼角余光瞥见旁边那部高管专用的VIP电梯“叮”一声,金属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我下意识地侧身让路,目光随意地扫过去。
8
一个穿着剪裁精良、深灰色暗条纹西装的颀长身影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身形依旧挺拔,侧脸的轮廓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瘦削。
他正微微侧头,对身边跟着的、同样西装革履的助理低声交代着什么。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周围所有的声音——助理小张的低语、远处前台的电话铃声、往来人群的脚步声——都在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抽离、屏蔽。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一缩。
沈逸。
那个我以为早已彻底格式化、丢进记忆黑洞的名字,连同那个雨夜里刺骨的寒冷、玄关刺眼的高跟鞋、他苍白扭曲的脸、还有那句冰冷的“成年人总要做选择”……
所有被强行压抑、尘封的画面,如同被骤然掀开的潘多拉魔盒,轰然炸开,带着令人窒息的碎片,汹涌地撞回我的脑海。
他交代完助理,目光随意地扫过前方,然后,毫无预兆地,定格在了我的身上。
那双眼睛里的平静瞬间被打破。先是极致的惊愕,瞳孔猛地收缩,像是看到了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幽灵。
紧接着,那惊愕迅速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取代——难以置信、一丝慌乱、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疲惫?他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些,薄薄的嘴唇下意识地抿紧,下颌线绷得死紧。
他脚步顿住了,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
助理有些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又看看他,不明所以。
时间只凝固了短短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沈逸像是终于找回了身体的掌控权,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里翻涌着剧烈的情绪风暴。
他抬脚,竟直直地朝我这边走了过来。步伐有些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可以说是急切的气势。
助理愣了一下,赶紧跟上。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他的靠近而变得稀薄、粘稠。
9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密布的红血丝,看到他眼睑下淡淡的青黑,看到他比一年前瘦削了不少的脸颊,还有……他看向我时,那眼神深处藏不住的、复杂的探寻和一种近乎恳求的东西?
他停在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冷冽的木质调须后水的味道——
那曾是我最迷恋的气息。
只是如今,这气息只让我胃里一阵翻搅。
“林……”
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只吐出一个字,就顿住了,仿佛这个名字烫嘴。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太多东西在激烈地冲撞、撕扯,最终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和……晦涩难辨的痛楚?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助理小张站在我侧后方,大气不敢出,目光在我和沈逸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
就在沈逸再次启唇,那声压抑着无数情绪的“林晚”即将出口的瞬间——
我动了。
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极其自然地抬了起来。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手里端着的,是刚才在楼下星巴克买的、喝了一半的美式咖啡。纸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
我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仪式感。手臂抬起,将那个印着绿色美人鱼标志的纸杯,稳稳地举到了我和他之间。
杯口的高度,恰好与他胸口平齐。
这个姿势,像极了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情人节的夜晚,在那个暖黄灯光下的小圆桌旁,他捏着那张决定命运的黑桃A,摊开在我面前的样子。
一样的姿态,一样的沉默对峙。
沈逸所有的动作、所有即将出口的话语,都在我举起咖啡杯的瞬间,戛然而止。
他整个人僵住了,死死地盯着我举杯的手,盯着那个普通的白色纸杯,眼神里翻涌的复杂情绪在刹那间凝固,随即裂开一道难以置信的缝隙,透出深切的惊愕和……一丝了然的痛楚。
他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肩膀微微垮塌下去,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我的目光平静无波,越过咖啡杯的杯沿,落在他写满震动的脸上。
然后,我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冰凌碎裂在寂静的空气里:
“沈总,”
语调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公式化的疏离,如同对待任何一个需要避让的陌生人,
“让让。”
话音落下的瞬间,手腕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向下一倾。
杯底残余的、颜色深褐、温度早已冷却的咖啡液,混杂着一些细碎的咖啡渣,在重力的作用下,脱离了杯壁的束缚,划出一道短暂而利落的弧线。
10
哗啦。
深色的液体精准地淋落在他脚上那双一看就价值不菲、擦得锃亮反光的黑色手工皮鞋上。
咖啡渣黏在光洁的皮面上,迅速洇开一片难看的污渍。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助理小张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成了一个“O”型,彻底石化。
沈逸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滚烫的液体烫到,但他没有动,没有后退一步。
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低着头,看着自己鞋面上那片迅速扩大的、肮脏的污迹。
他的肩膀绷紧,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用力到发白,微微颤抖着。我看不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额角因为极度用力而微微凸起的青筋。一种巨大的、无声的难堪和某种被彻底击碎的什么东西,沉重地笼罩着他。
空气死寂。只有咖啡液滴落在地面光洁大理石上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啪嗒”声。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去看周围任何人的表情。
收回手,将那个空了的、杯沿还沾着一点污渍的纸杯,随手丢进旁边不远处的分类垃圾桶里。“哐当”一声轻响。
然后,我转过身,看向旁边还处于极度震惊中的助理小张,脸上已经恢复了工作时的平静,声音清晰平稳:
“小张,三号电梯,走了。”
说完,我抱着怀里那叠沉甸甸的策划书,挺直脊背,朝着目标会议室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身后,那片被咖啡污渍和巨大沉默笼罩的区域,连同那个僵立的身影,迅速被抛远,最终彻底消失在明亮而冰冷的写字楼背景之中。
更新时间:2025-07-06 17:18: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