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被规划的婚姻
我和林晚的婚姻,始于一场闹剧。
在她前男友的婚礼上,她喝得酩酊大醉,哭着问我,为什么她付出了那么多,最后站在那个人身边的新娘却不是她。
我无法回答。我只能像过去二十多年里的任何一次一样,在她需要的时候,默默地陪着她,给她递上一杯又一杯的温水,再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她,安全地送回家。
第二天,当我从她家客厅的沙发上醒来时,迎接我的,是四位家长齐聚一堂的、“三堂会审”般的阵仗。
“知言啊,你看,小晚这孩子,心里苦啊。”我妈率先开口,语气里充满了心疼。
“是啊,知言,”林晚的妈妈,我从小叫到大的李阿姨,也红着眼圈,“这孩子,除了在你面前,在哪儿都端着。昨天要不是你,我们都不知道她这么难受。”
然后,我爸和林叔,这两个一辈子没说过几句软话的男人,也开始一唱一和。
“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就是,我看也别谈什么恋爱了,折腾人。干脆,把证领了,我们这做父母的,也就都安心了。”
我看着坐在我对面,低着头,脸颊还带着宿醉红晕的林晚,她没有反驳。
我,也鬼使神差地,没有开口拒绝。
或许是昨晚她那脆弱的样子,激起了我前所未有的保护欲;又或许是,我厌倦了看她为别的男人伤心流泪。又或者,只是因为,我潜意识里,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许知言,和她,林晚,本就该是一家人。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二下午,我们两个,像去完成一项学校作业一样,拿着户口本,走进了民政-局。没有求婚,没有戒指,只有工作人员公式化的一句:“恭喜二位。”
我们的“先婚后爱”,就这么,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温馨。至少,一开始是这样。
我们搬进了我大学毕业后就买下的一套小两居里。林晚是自由插画师,工作时间随性,她便把家里布置得充满了艺术气息。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墙上挂着她自己的画作,书架上塞满了各种画册。
而我,作为一名建筑设计师,生活严谨得像一张CAD图纸。我每天按时上下班,负责赚钱养家,也负责承担她那些“奇思妙想”落地后的所有现实问题——比如,她心血来潮买回来的巨型油画,要怎么才能不敲墙就搬进屋里。
我宠着她,纵容着她。我以为,这就是爱。我以为,只要我为她搭建好一个安稳的巢穴,她这只美丽的鸟儿,就能在里面,永远快乐地歌唱。
所以,在结婚半年后,当我们的积蓄终于达到了一个可观的数字时,我做了一个我认为对我们未来,最正确、最负责任的决定。
我卖掉了现在住的这套小房子,又加上了我们所有的存款,以及我向父母借的一部分钱,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段,付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学区房的首付。
签完合同的那天,我兴奋得几乎一夜没睡。我甚至连夜画出了新家的装修草图,规划好了我们未来的主卧、她的画室,以及……一间小小的婴儿房。
第二天,我将购房合同和设计草图,像献宝一样,摆在了林晚的面前。
“小晚,你看!”我指着合同上的地址,激动地说,“这是我为你,为我们未来的家,打下的江山!这里有最好的学区,最好的配套,以后我们的孩子……”
我滔滔不绝地,向她描绘着我规划的蓝图。
然而,我没有在她脸上,看到我预期的惊喜和感动。
她的脸色,一点点地,变得苍白。她没有看那份设计图,只是死死地盯着购房合同上,那个长达“三十年”的贷款期限。
“许知言,”她打断了我,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冰冷的颤抖,“这就是你想要的未来吗?”
我愣住了:“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她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失望,“问题就是,在你规划的这个未来里,我只看到了房贷、责任、和未来三十年,被捆绑的人生!”
“我以为,结婚,是两个人,一起把生活过成诗。可你现在,却要用这套房子,把我的诗和远方,全都圈起来,变成柴米油盐!”
“这不是我要的!这不是我要的婚姻!”
她几乎是嘶吼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彻底懵了。我无法理解。
我拼尽全力,为她提供一个最好的、最安稳的家,在她看来,竟然成了一座“牢笼”?我为我们未来三十年的幸福生活深思熟虑,在她看来,竟然是对她“诗和远方”的扼杀?
“林晚,你能不能现实一点?”我的语气也冷了下来,“我们是成年人了,是夫妻了!难道,你还想一辈子都活在童话里吗?房子、孩子、安稳的生活,这难道不是一个家,最基本的东西吗?”
“是!这些是!但不是全部!”她红着眼睛,与我对峙,“在这些之前,我们首先应该是爱人!许知言,你懂什么是爱吗?爱是清晨的吻,是雨中的散步,是心血来潮的旅行!而不是这一纸冰冷的、需要用我下半辈子来偿还的购房合同!”
那天的争吵,是我们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
我们各自站在“现实”与“浪漫”的两端,都觉得自己无比正确,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最终,争吵在她的摔门而出中,不欢而散。
晚上,她回来了,眼睛红肿。我为白天的冲动道了歉,她也沉默着接受了。
那套学-区房,我们最终还是买了。装修,也大致按照我的设计在进行。
这件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那层因二十多年青梅竹-马而形成的、看似坚不可摧的默契,在“婚姻”这块最坚硬的现实礁石面前,被撞出了第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2 第二章:你根本不懂我
学区房的争吵,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看不见,却时时刻刻都在隐隐作痛。
我们的生活,表面上恢复了平静,但那种名为“隔阂”的东西,却像藤蔓一样,在我们之间悄无声息地蔓延。
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那套新房的月供,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我的肩上。我必须更努力,才能让我规划的那个“未来”,显得不那么像一个笑话。我开始频繁地加班,陪客户喝酒,周末也在画图纸。我想,等我还清了房贷,等我们的生活真正稳定下来,林晚总会明白我的苦心。
而她,则变得越来越沉默。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兴致勃勃地跟我分享她新画的插画,或是她新发现的某个有趣的展览。她把自己关在画室里的时间,越来越长。画室的门,像一道结界,将我,和我的“现实世界”,都隔绝在外。
我以为,这只是她创作瓶颈期的正常状态。我甚至还笨拙地安慰她,说画不出来就休息一下,不要有太大压力,反正……有我。
我的“反正有我”,在她听来,却成了另一种刺耳的声音。
那是一个初秋的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松节油味。林晚正坐在画室的地板上,周围散落着几十张被她揉成一团的画稿。
她看到我,眼神空洞,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知言,”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我……我想辞职,去大理待一段时间。”
我愣住了。
“辞职?去大理?”我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你现在合作的那个画廊,不是挺好的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她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他们只想要那些能卖钱的、甜腻腻的商业插画!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没有灵感了,我画不出来了,我快要被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逼疯了!”
她抓着自己的头发,显得痛苦而迷茫。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抽痛。我知道她压力大,我知道她遇到了瓶颈。但我的理智,我那被房贷和现实生活磨砺得无比坚硬的理智,却让我说出了最不合时宜的话。
“小晚,你先冷静一下。”我走过去,试图安抚她,“我知道你累了。但是辞职,是不是太冲动了?我们下个月的房贷就要还了,还有新房的装修,到处都要用钱。你现在的工作虽然有些商业化,但收入很稳定。要不……你先请个年假,我们一起出去散散心?等我们以后经济宽裕了,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好不好?”
我以为,我这是在为她分析利弊,在为我们的未来,做最稳妥的考量。
然而,我的话音刚落,她的眼泪,就决堤了。
她猛地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绝望和嘲讽的眼神看着我。
“经济宽裕?要等到什么时候?等你还完三十年的房贷吗?”
“许知言,我跟你说的,是我的梦想,我的艺术,我的灵感!我快要枯萎了!可你呢?你跟我谈的,是房贷,是钱,是稳定!”
“你根本就不懂我!你从来就没有真正懂过我!”
她哭着,从我身边跑开,将自己反锁进了卧室。
我僵在原地,手里还拿着为她倒的温水,感觉自己像一个十足的小丑。
我不懂她?
我怎么会不懂她?我看着她长大,我知道她所有的喜好,我知道她害怕打雷,我知道她吃芒果会过敏,我知道她睡觉时喜欢抱着一个旧旧的熊玩偶。
可是……我好像,真的不懂她画里那些奇奇怪怪的线条,不懂她为什么会为了一片落叶的颜色而伤感半天,不懂她为什么宁愿放弃稳定的收入,也要去追求那个虚无缥缈的“灵感”。
我的世界,是承重墙,是剪力墙,是钢筋,是混凝土。我用它们,为她搭建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家。
而她的世界,是云,是雾,是风,是梦。她想要的,是在这个家里,能看到一片属于她的星空。
我们的世界,好像真的,不在一起了。
那一次的冷战,持续了整整两个星期。
家,变成了一个比公司还要压抑的地方。我们像两个在同一屋檐下合租的陌生人,吃饭,睡觉,各自沉默。她不再进我的书房,我也不再敲她的画室。那套我们曾共同憧憬的新房,也成了我们之间绝口不提的禁忌。
直到我们的结婚一周年纪念日。
那天,公司有个紧急的项目评审会,我忙得昏天黑地,把这个重要的日子,忘得一干二净。
当我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在深夜十一点推开家门时,迎接我的,不是熟悉的黑暗,而是一室的烛光。
餐桌上,摆着精致的牛排,早已冰冷。旁边,是一瓶只开了一半的红酒,和一个小小的蛋糕。
林晚穿着一身漂亮的裙子,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她的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地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我走过去,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惊醒了,看到我,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即,迅速地,被巨大的、死寂的失望所取代。
“你回来了。”她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对不起……小晚,我……”我语无伦次,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不用说了,许知言。”她打断了我,缓缓地站起身,目光扫过这一桌为我而准备、却被我彻底辜负的浪漫。
“我今天,等了你五个小时。”
“我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好好地坐下来谈一谈的机会。我想告诉你,我可以不辞职,我可以不去大理,我甚至可以学着,去理解你的房贷和你的规划。”
“但前提是,你还爱我。你还记得,我们是爱人。”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可是你,记得吗?”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笑了,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
“许知言,”她说,“我们离婚吧。”
3 第三章:空荡荡的房子
离婚,这两个字从林晚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荒诞的、尘埃落定的平静。
仿佛一场旷日持久的、令人疲惫的拉锯战,终于在一方彻底放手后,宣告了结束。
我们没有再争吵。
那晚,我们就那样,心平气和地,像在讨论一份工作合同的解约条款一样,谈论着我们婚姻的终结。
财产分割很简单。婚前我买的那套小房子,本来就是我的。婚后共同购买的那套学区房,因为是期房,还没有交付,我提议,将它卖掉,所得的钱款一人一半。
林晚摇了摇头,说:“房子是你坚持要买的,也是你一直在还贷。我不要。我只要我画室里的那些东西。”
她的语气,客气得像个外人。
第二天,我们像两个配合默契的同事,准时出现在了民政-局门口。阳光很好,好得有些刺眼。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没有电视剧里声嘶力竭的挽留,没有痛哭流涕的追问,只有例行公事的提问和冰冷的印章。
当工作人员将那本绿色的离婚证递到我们手里时,甚至还习惯性地问了一句:“不再考虑一下吗?看你们两位,挺有夫妻相的。”
我们都摇了摇头。
走出民政-局,我们站在门口,一时相对无言。
“那……我先走了。”她先开了口,对我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叫了搬家公司,下午来把我的东西搬走。你……你最好晚点回去。”
“好。”我点了点头。
“许知言,”她顿了顿,看着我,轻声说,“对不起。”
“我也是。”我说。
然后,她转身,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很快,就消失在了车流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双腿都有些发麻。
我没有听她的话,我还是在下午回了家。我想,亲眼看着她把属于她的东西都带走,或许,能让这场告别,显得更有仪式感一些。
然而,当我推开门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错了。
我看到的,不是一场告别。
我看到的,是一场凌迟。
屋子里,已经没有了林晚的身影,只有两个搬家公司的师傅,正在往外搬着箱子。
那个我曾嫌弃太过杂乱的画室,此刻,空了。墙上,只留下几个挂过画框的钉子眼,像一道道丑陋的疤痕。地上,还散落着几支她遗落的、干涸的画笔。
我走过去,捡起一支。上面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我走进我们的卧室,那个曾经被我吐槽过无数次的、挂满了星星灯的床头,现在,光秃秃的,只剩下一片苍白的墙壁。属于她的那一半衣柜,已经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我拉开床头柜,里面那瓶她用到一半的护手霜,不见了。
我走进卫生间,洗漱台上,那只粉色的、印着卡通兔子的漱口杯,不见了。旁边,只剩下我那只孤零零的、蓝色的杯子。
我走进厨房,冰箱上,那张她画的、提醒我按时吃饭的便利贴,不见了。
我走到阳台,那些被她宝贝得不得了的花花草草,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几个空荡荡的花盆,和一地散落的泥土。
原来,一个人的离开,不是她这个人走了那么简单。
她带走的,是这个房子里,所有的色彩、声音和温度。她带走的,是这个我亲手构建的、名为“家”的躯壳里,那个真正的、鲜活的灵魂。
我一直以为,这个家,是我在支撑。是我用我的工资,我的房贷,我的规划,在为它添砖加瓦。
直到此刻,我才幡然醒悟。
我搭建的,只是一个空壳。而真正让这个空壳,变成“家”的,是她。是她那些“不切实际”的画,是她那些“乱七八糟”的花草,是她那些“幼稚可笑”的星星灯,是她在每一个角落里,都留下的、独属于她的、鲜活的印记。
我以为我失去的,只是一个不懂事的、需要我照顾的妻子。
可当我独自一人,站在这间空-荡荡的、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声的房子里时,我才发现,我失去的,是我的整个世界。
巨大的、无所遁形的孤独感,像潮水一样,将我彻底淹没。
我第一次,在一个人的房间里,感觉到了恐慌。
我像个傻子一样,冲到楼下,想要去追。可我又能去哪里追?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搬去了哪里。
手机响了,是周子昂。
“喂,许知言,你跟林晚那丫头,到底怎么回事啊?她刚刚给我打电话,哭得稀里哗啦的,说……说你们离婚了?你们俩玩真的啊?”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喂?喂?你说话啊!”周子昂在那头急了,“你人在哪儿呢?”
“我……在家。”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
“你等着,我马上过来!”
半个小时后,周子昂冲进了我的家。他看着满屋的狼藉,和失魂落魄的我,把他能想到的所有脏话,都骂了一遍。
他骂我,骂林晚,骂我们两个,是全天下最蠢的“笨蛋情侣”。
“许知言,我问你,”他指着我的鼻子,恨铁不成钢地吼道,“你爱不爱她?”
我愣住了。
爱?
我当然爱。如果不爱,我怎么会和她结婚?如果不爱,我怎么会拼了命地想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可是,我好像,从来没有,好好地,跟她说出过这个字。
我以为,她懂。我以为,我们二十多年的感情,早已超越了这些肤浅的言语。
“你看你这副怂样!”周子昂气得直踱步,“你就是个典型的、自以为是的直男癌!你以为你给她买个房子,就是爱了?你有没有问过她想要什么?你有没有在她哭的时候,放下你那该死的道理,好好地抱抱她?”
“还有林晚那个笨蛋!”他又开始骂林晚,“她也是,就知道作!就知道闹!她知不知道,你为了还那个房贷,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她知不知道,你为了给她省钱买更好的画笔,自己连续一个月,午饭都只吃最便宜的盒饭?”
我呆呆地听着。
这些,我从来没跟她说过。我觉得,一个男人,没必要把这些辛苦挂在嘴上。
“你们俩啊,”周子昂最终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就是两个被‘熟悉’和‘理所当然’给惯坏了的傻子。一个以为不说,对方就该懂。一个以为不说,就是不爱。这婚,离得好!不离,你们俩一辈子都学不会怎么去爱一个人!”
我坐在地板上,靠着那面光秃秃的墙壁,一夜无言。
周子昂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这段失败的婚姻,也剖开了那个固执而愚蠢的、我自己。
我开始反思。
我开始承认。
我的“规划”,我的“理性”,可能真的,错了。
我给她的,或许很好,但,那并不是她想要的。
我以为我在爱她,其实,我只是在爱那个“正在爱她的、伟大的”我自己。
窗外的天,一点点地,亮了。
我拿起手机,翻出了林晚的微信。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头像,打下了一行字,又删掉。再打,再删。
最终,我什么都没有发出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许,周子昂说得对。
我们都需要,自己先学会走路,才能再谈,如何与另一个人,并肩前行。
4 第四章:好久不见,林小姐
离婚后的日子,漫长得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梅雨季。
我卖掉了那套倾注了我无数心血的学区房。拿到房款的那天,我没有丝毫的轻松,反而像是被人从身体里抽走了一块骨头,空落落的。我把属于林晚的那一半钱,一分不少地打给了她。
她没有回复,只是默默地收了款。
我们之间,除了银行冷冰冰的转账记录,再无交集。
我搬回了原来的小房子。那个曾经因为她的存在而显得有些拥挤的地方,现在,却大得让我害怕。我开始学着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在深夜里,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
我不再刻意穿黑色,也不再抗拒白色。我只是,在某天清晨拉开衣柜时,会下意识地,想找一件她会喜欢的衣服。然后,在反应过来后,自嘲地笑笑。
我开始尝试着去理解她的世界。我去了她曾经念叨过无数次的那个独立书店,看完了她最喜欢的那位作家的所有小说。我去了她一直想去的那个美术馆,站在那些我曾经完全看不懂的抽象画前,试图去感受她所说的“色彩里的情绪”。
我看得越懂,就越悔恨。
我发现,她那些所谓的“不切实际”,其实都藏着她对这个世界最纯粹的热爱。而我,却用最粗暴的、自以为是的“现实”,将它们一一打碎。
周子昂偶尔会约我出去喝酒。他不再骂我,只是拍着我的肩膀,说:“想明白了就好。有些学费,总要交的。”
我问他:“她……她还好吗?”
周子昂叹了口气:“不好不坏。自己租了个小公寓,又重新开始接稿画画了。就是……瘦了好多。”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就这样,在沉默和思念中,过了半年。
直到周子昂宣布,他要结婚了。
他这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浪子,终于被一个让他心甘情愿靠岸的女孩给收服了。
他给我打电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许知言,我的婚礼,你必须来当伴郎。”
“好。”我没有犹豫。
“还有,”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复杂,“林晚,是伴娘。”
我的手,握着电话,瞬间收紧。
“……我知道了。”我说。
我不知道周子昂是不是故意的。但我们都心知肚明,这场婚礼,将是我们离婚后,第一次无可避免的、正式的重逢。
我为此,紧张了好几天。我甚至,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着见到她时,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说什么样的开场白。
是该说“好久不见”,还是“你还好吗”?是该微笑,还是该装作漠不关心?
婚礼那天,我穿上周子昂为我准备的伴郎礼服,站在教堂门口,迎接宾客。
然后,我看见了她。
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伴娘长裙,头发简单地挽起,露出了修长白皙的脖颈。她瘦了,下巴更尖了,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前,更多了一丝沉静和从容。
她也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们都愣住了。时间仿佛倒流,回到了我们最初相识的那个夏天。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对我露出了一个有些疏离,却又无比礼貌的微笑。
“好久不见,许知言。”
她没有叫我“知言”,而是叫了我的全名。
“好久不见,林小姐。”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客气地回应。
林小姐。这个称呼,让我们俩,都再次愣住了。
婚礼的流程,繁琐而热闹。我们作为伴郎和伴娘,被迫地,要站在一起,要共同参与很多环节。
我们努力地,扮演着“普通朋友”的角色。我们保持着一臂的安全距离,我们只在必要的时候,进行最简短的交流。
“麻烦递一下那个戒枕。”
“好的。”
“新娘的裙摆,能帮忙整理一下吗?”
“没问题。”
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默契得让旁人惊叹。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份默契背后,是二十多年共同生活的肌肉记忆,和此刻,想要拼命掩饰的、波涛汹涌的内心。
终于,到了新娘扔捧花的环节。
所有的单身女孩都挤在一起,尖叫着,期待着。林晚被她的朋友们,半推半就地,也推入了人群。她站在人群的外围,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浅笑。
新娘背过身,用力将手中的捧花,向后抛去。
那束代表着幸福的香槟玫瑰,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它越过了所有女孩高举的手臂,然后,在全场一片“哎呀”的惊呼声中,阴差阳错地,精准地,落到了我的怀里。
我,一个刚离婚半年的、三十岁的男人,伴郎,接到了新娘的捧花。
全场,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哄笑和起哄声。
“送出去!送出去!”
“伴郎送给伴娘!天生一对!”
周子昂在台上,笑得最大声,他拿着话筒,唯恐天下不乱地喊道:“许知言!看你的了!别怂!”
我抱着那束花,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被聚光灯定住的小丑。我的脸,烫得厉害,心脏,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我抬起头,目光,穿过所有看热闹的人群,牢牢地,锁定在了林晚的身上。
她也正看着我。
她的脸上,没有了那种客气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尴尬,有无措,还有一丝……被我捕捉到的,深藏的期待。
就是那丝期待,给了我无穷的勇气。
我抱着那束花,在全场越来越响的起哄声中,一步一步,穿过人群,走向了她。
我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坚定。
我走到了她的面前。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束花的距离。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牌子。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
我深吸一口气,将心里排练了无数遍的、那些成熟而得体的开场白,全都抛在了脑后。
我用一种我自己都未曾想到的、笨拙而紧张的语气,轻声地,对她说:
“林小姐,我……我可以,重新追你一次吗?”
5 第五章:第二次初恋
当我说出那句“林小姐,我可以,重新追你一次吗”的时候,整个婚礼现场,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前一秒还震耳欲聋的起哄声,瞬间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我们,这两个故事的主角。
林晚怔怔地看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水雾。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来抑制即将决堤的情绪。
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心脏狂跳不止。我不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她可能会觉得我可笑,可能会当众拒绝我,让我在所有亲友面前,彻底下不来台。
但,我不在乎了。
在那一刻,我只想让她知道,我的真心。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在我几乎要支撑不住那份灼人的沉默时,我看到她,缓缓地,对我,点了点头。
那一下,很轻很轻,却像一颗惊雷,在我心里炸响。
紧接着,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她再也忍不住,当着所有人的面,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她答应了。
全场,再次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热烈、更真诚的掌声和欢呼声。周子昂在台上,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眼眶却有点红。
我们的“第二次恋爱”,就这样,在一场别人的婚礼上,以一种意想不到的、轰轰烈烈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说实话,这感觉,很奇妙。
我们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两个人。我们熟悉对方所有的优点、缺点、和生活怪癖。但此刻,我们却要像两个真正的陌生人一样,重新开始。
我约她出去,会提前好几天,就紧张地思考该去哪里,该穿什么。我不再理所当然地,替她决定一切。我会问她:“周末有空吗?我发现了家新的画廊,你想不想去看看?”
她也会像个矜持的、正在被追求的女孩一样,思考片刻,然后回我一句:“好啊,那我看看我的日程安排。”
我们的第一次“正式约会”,是去看一场她很喜欢的独立电影。电影很文艺,也很沉闷。若是以前,我大概会在中途就睡着。但那一次,我却看得无比认真。我努力地去理解那些晦涩的镜头语言,努力地去感受导演想要表达的情绪。
电影结束后,我没有像以前一样,急着去发表我的“观后感”,而是先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她看着我,有些惊讶,然后,眼睛亮晶晶地,跟我分享了她的感受。她说了很多,关于光影,关于构图,关于那些我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我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点头。
“你……不觉得无聊吗?”她忽然有些不确定地问我。
我摇了摇头,认真地对她说:“不无聊。以前,是我不懂。现在,我想学着,去懂你的世界。”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们之间的关系,在一点一点地,发生着奇妙的化学反应。
我不再用我那套“为你好”的逻辑,去否定她的梦想。当她再次提出,想去一个偏远的小镇采风写生时,我没有再提“工作”和“稳定”,而是默默地,帮她查好了所有的路线攻略,订好了最安全的民宿,甚至,还提前为她准备好了一个装满了各种药品的急救包。
我把攻略递给她的时候,对她说:“去吧。你的梦想,也很重要。但,安全第一。”
她看着我,看着那个急救包,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她后来告诉我,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我那笨拙的、务实的爱,有多么珍贵。
而她,也在改变。
她不再把我对她的好,当成理所当然。她会开始关心我的工作,关心我今天是不是又加班了,是不是又陪客户喝酒了。
有一次,我因为一个项目,连续熬了好几个通宵。她知道了,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我回家的第二天,给我送来了一锅她亲手炖的、据说能“防猝死”的养生汤。
她提着保温桶,站在我家门口,有些局促,像个第一次给心仪男生送东西的小女孩。
“我……我听周子昂说,你最近很累。”她低着头,不敢看我,“这个……你趁热喝。我……我先走了。”
我拉住她,把她拥入怀中。
那一刻,我们都明白了。
我们兜兜转转,离婚,再重逢,不是为了回到过去。而是为了,在各自经历了成长和反思后,能以一个更好的、更完整的自己,去迎接对方。
我们的爱,不再是建立在“青梅竹-马”的理所当然之上,而是建立在“成年人”的、深思熟虑的选择之上。
我们重新,爱上了对方。
又一个周年纪念日。
不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也不是离婚纪念日。而是周子昂婚礼上,我向她“告白”的那一天。
我没有订餐厅,也没有准备烛光晚餐。
我只是,在那个平凡的下午,牵着她的手,来到了那个我们曾无比熟悉的,民政-局门口。
“许知言,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她有些不解。
我没有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两个红色的、崭新的户口本。一个,是我的。另一个,是我前几天,软磨硬泡地,从李阿姨那里“骗”来的。
我看着她,单膝跪地。
这一次,没有家长的起哄,没有酒后的冲动,没有外界的任何压力。
只有我,和她。
“林晚,”我仰头看着她,阳光正好,照在她微微泛红的眼眶上,“以前,我们结婚,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应该结婚。”
“今天,我想问你。”
“林晚小姐,你,愿意,只因为你爱我,我爱你,而嫁给我吗?”
她看着我,泪如雨下,却笑靥如花。
她用力地,对我,点了点头。
“我愿意。”
我,许知言,今年三十一岁。
我结了两次婚,娶的,是同一个女人。
第一次,我娶回了一个习惯。
第二次,我才终于,娶回了我的爱情。
更新时间:2025-07-06 17:2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