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步错汗珠顺着陆屿的额角滚下来,砸进冲锋衣的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空气又湿又重,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子腐叶和泥土的腥气。他费力地拨开一根横在眼前的、湿漉漉的荆条,脚下厚厚的腐殖层软得让人心慌,每一步都像踩在吸饱了水的海绵上。背包的肩带深深勒... 星辉阅读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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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镇的石碑,无声镇的石碑无广告TXT,

精选章节

1 一步错

汗珠顺着陆屿的额角滚下来,砸进冲锋衣的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空气又湿又重,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子腐叶和泥土的腥气。他费力地拨开一根横在眼前的、湿漉漉的荆条,脚下厚厚的腐殖层软得让人心慌,每一步都像踩在吸饱了水的海绵上。背包的肩带深深勒进肩膀,里面半瓶矿泉水晃荡的声音此刻简直是对他干渴喉咙的嘲讽。

“该死…”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嘶哑得厉害。

三个小时了。

就在三个小时前,一切都还按着完美的假期剧本走。他跟着那个举着小黄旗、嗓门洪亮的导游老张,和一群同样兴致勃勃的“驴友”穿行在这片号称“原始秘境”的崇山峻岭间。阳光艰难地穿透浓密得几乎不透光的树冠,在林间投下破碎的光斑。鸟鸣清脆,溪流潺潺,一切都符合他对“远离尘嚣”的想象。他甚至还抽空给女朋友林薇发了条语音,背景音是队友的说笑声:“宝贝,这边空气绝了!就是信号太烂,等我出去给你打视频!”

变故只在一瞬间。

就在队伍沿着一条被踩得发白的小径转过一个陡峭的山弯时,眼角余光猛地被路旁崖壁缝隙里一抹异样的色彩攫住。那是一株花。陆屿发誓,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诡异的花。

它孤零零地扎根在几乎垂直的、布满深绿色苔藓的潮湿岩壁上。没有叶子,只有一根筷子粗细、近乎透明的茎秆,顶端托着一朵拳头大的花。花瓣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粘稠的靛蓝色,像是凝固的深海,边缘却又带着一丝妖异的、仿佛在燃烧的暗金。最骇人的是花心——那里没有蕊,只有一团不断缓慢蠕动、收缩的漆黑,仿佛一只沉睡的眼球,又像宇宙中一个贪婪的微型黑洞。

作为古文系的学生,陆屿对《山海经》里那些奇花异草的描述烂熟于心,但没有任何记载能与眼前这株妖花对应。一股混合着强烈好奇和莫名寒意的冲动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鬼使神差地朝那朵花转过身,想凑近些看个究竟。他甚至能闻到一丝极淡的、带着腥甜的奇异冷香。

真的只是一个转身,一次短暂的凝望。

当他带着一丝眩晕感,从那妖异花朵的蛊惑中勉强抽离,再次转回身时——

空。

山弯那头,刚才还清晰可闻的队友谈笑声、导游老张标志性的吆喝声,连同那面鲜亮的小黄旗,全都消失了。仿佛一张无形的幕布在他转身的瞬间落下,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喘息,以及耳边骤然放大的、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

“喂——!有人吗?老张——!”陆屿扯开嗓子大喊,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撞了几下,便被无边的绿意吸收殆尽,连个回音都没有。他慌忙掏出手机,屏幕顶端刺眼的“无服务”图标像一盆冰水浇在头上。完了。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心脏。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呼吸,陆屿,你是古文系的,不是莽夫,想想办法!他努力回忆导游老张出发前模糊提过的路线:大致是沿着山脊走,遇到大的溪流就往下游……对,水!找水往下走,一定能碰到人烟!

他仔细辨认着方向,寻找着树木枝叶相对茂盛、苔藓分布更多的阴湿面,跌跌撞撞地在密林中穿行。不知走了多久,就在他感觉双腿灌铅、喉咙快冒烟时,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流水声钻进耳朵。希望的火苗重新燃起!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循着水声冲过去,果然看到一条清澈但湍急的小溪,正欢快地在布满青灰色鹅卵石的河床上跳跃奔流。

“太好了!”陆屿扑到溪边,也顾不上什么卫生了,掬起冰凉的溪水就往嘴里灌,又胡乱洗了把脸,冰冷的刺激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就沿着这条溪往下走!他给自己打气,重新背上行囊,顺着溪流的方向,踩着湿滑的石头和松软的岸边泥土,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

地势确实在下降。但溪流两边的山壁却越来越陡峭,林木也愈发浓密幽深,光线变得更加昏暗。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陆屿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预想中开阔的谷地、山间公路或者村庄的迹象,半点也无。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前方豁然开朗——溪流到了尽头。

不,不是尽头。

眼前是一个断崖。溪水在这里毫无留恋地倾泻而下,形成一道十几米高的白色水帘,砸入下方一个幽深的水潭,发出沉闷的轰鸣。断崖陡峭如刀削斧劈,布满湿滑的苔藓和狰狞的怪石,根本无路可下。

唯一的生路被生生斩断。巨大的疲惫和挫败感瞬间击垮了陆屿。他一屁股瘫坐在湿漉漉的崖边石头上,望着下方深不见底、水汽弥漫的潭水,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直冲头顶。绕路?看着两边密不透风、如同墨绿色高墙般的原始森林,那里面盘根错节的藤蔓和厚得能陷进半条腿的腐殖层,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原始而危险的气息。

天色肉眼可见地暗沉下来,林间的风带上刺骨的凉意。腹中的饥饿感火烧火燎,喉咙再次干得像砂纸摩擦。没有选择了。陆屿咬咬牙,撑着发软的双腿站起来,最后望了一眼那道断崖瀑布,转身一头扎进了右侧那片更为幽暗、仿佛巨兽之口的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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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无字碑镇

钻出那片令人窒息的密林,几乎耗尽了陆屿最后一丝力气。他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汗水浸透了里层的衣物,又被山风一吹,激起一阵阵寒颤。就在他几乎要跪倒在地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猛地怔住。

不是预想中更深的峡谷或另一道山梁。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山坳。地势相对平缓,像一个被群山环抱的巨大石碗。而就在这石碗的底部,静静地卧着一片…青灰色的屋顶。

小镇?

陆屿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脱水产生了幻觉。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刚刚钻出来的、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坡——刚才在上面,视野被茂密的树冠完全遮蔽,根本不可能看到这山坳里的景象!这个小镇,像是凭空从地底冒出来的一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感悄然爬上心头。但此刻,身体的需求压倒了一切。饥饿和干渴像两条毒蛇,撕咬着他的意志。那成片的屋顶,意味着食物、水,也许还有离开的希望。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朝着那片沉寂的屋宇走去。

越靠近,那股诡异感越强。没有想象中的鸡鸣犬吠,没有人声喧哗,甚至连风声在这里都显得格外微弱,被四周高耸的山壁死死地压制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味——陈年木头的朽味、潮湿泥土的腥气,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铁锈般的沉闷感。

一条狭窄的石板路歪歪扭扭地通向镇子深处。路面坑洼不平,缝隙里长满了深绿色的苔藓,湿滑得厉害。路两旁是低矮的房屋,大多是青灰色的石头垒砌而成,墙壁斑驳,许多窗棂歪斜破损,蒙着厚厚的灰尘,像一只只失去神采的眼睛。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青苔,有些地方瓦片脱落,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朽木。整个镇子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沉甸甸的死寂。

就在石板路的入口处,立着一座同样由青灰色巨石搭建的牌坊。牌坊不高,样式古朴到近乎简陋,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只有一种沉重而原始的粗粝感。牌坊下,紧挨着道路,矗立着一块一人多高的不规则巨石。巨石表面异常光滑,仿佛被无数双手摩挲了千万遍,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暗青色。

石头上,刻着三个字。

陆屿的心跳漏了一拍。作为古文系的学生,他对各种古文字有着本能的敏感。这三个字的形体结构极其古怪,线条扭曲盘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原始野性和神秘韵律。它们既不同于商周青铜器上威严的甲骨文、金文,也不同于后来规整的篆、隶、楷。它们更古拙,更抽象,仿佛是从岩石本身生长出来的自然纹路,带着洪荒的气息。

“这…这字体…”陆屿喃喃自语,眉头紧锁,大脑飞速搜索着残存的记忆碎片。课堂上,那位白发苍苍、学究气十足的方教授,似乎曾激动地展示过几张模糊不清的拓片照片,提到过一种远比甲骨文更加古老、只在零星上古岩画和祭祀坑骨器上发现过只鳞片爪的原始符号,被称为“骨刻文”或“陶符”…当时他在干什么?对了,他正忙着在桌下给林薇发消息,吐槽方教授的老古董口音,根本没仔细听!

一股强烈的懊悔涌上心头。如果当时认真听了,也许现在就能认出这三个字,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他死死盯着那三个诡异的符号,它们像三只冰冷的眼睛,回望着他。

强烈的不安在心底蔓延,但腹中雷鸣般的咕噜声和喉咙的焦渴感再次占了上风。陆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巨石上那三个冰冷的刻痕。

就在指尖接触石面的刹那——

一股难以形容的、刺骨的冰凉感猛地从指尖窜入!那不是物理上的低温,更像是一种能冻结灵魂的阴寒,瞬间沿着手臂的经络向上蔓延,直冲头顶。陆屿浑身一个激灵,控制不住地张开嘴——

“阿——嚏——!”

一个响亮而突兀的喷嚏猛地炸响在死寂的镇口,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冰寒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喷嚏过后,指尖只剩下石头本身的凉意。

怎么回事?幻觉?太饿太累了?陆屿惊疑不定地收回手,看着自己的指尖,又看看那块沉默的巨石。那三个字依旧冰冷地刻在那里,散发着无声的威慑。

“咕噜噜…”肚子再次发出强烈的抗议。

管不了那么多了!陆屿用力甩甩头,像是要把那诡异的冰凉感和不识字的懊恼都甩出去。他一咬牙,迈开沉重的脚步,踏过了那座沉默的青石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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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无声的注视

一踏入牌坊的范围,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冰冷的薄膜。空气似乎更加凝滞,连光线都黯淡了几分。那股混合着朽木、湿土和铁锈的沉闷气味更加浓郁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石板路坑洼不平,湿滑的苔藓让陆屿走得格外小心。街道两旁的房屋门窗紧闭,像一张张紧闭的嘴。整个镇子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狭窄的巷道里孤单地回响:嗒…嗒…嗒…每一步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他试图寻找一丝生气。一家门口挂着褪色的布幌子,依稀能辨出是个“酒”字,但门板紧闭,缝隙里一片漆黑。另一家窗台上放着一个粗陶罐,里面栽着一株植物,叶片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毫无生机的灰绿色,蔫头耷脑。这里的一切都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时间的灰尘。

“有人吗?”陆屿鼓起勇气,声音嘶哑地喊道,“请问有人吗?我迷路了,讨口水喝!”

他的喊声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撞在冰冷的石墙上,显得格外突兀和无力。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从狭窄的巷道深处吹来,带着更深的寒意,卷起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旋儿。

他走到一扇看起来相对完整的木门前,抬手敲了敲。笃…笃…笃…声音沉闷。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门后一片死寂。他又用力敲了几下,依旧石沉大海。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另寻他处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点动静。

他猛地扭头,看向斜对面一栋房屋二楼的窗户。那扇窗的窗纸破损了一大块,露出一个不规则的黑色空洞。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那黑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是错觉吗?

陆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那个黑洞。几秒钟过去了,那里一片漆黑,毫无动静。就在他怀疑自己眼花时,那黑洞的边缘,极其缓慢地,探出了半张脸。

一张灰败的、布满深刻皱纹的脸。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不健康的蜡黄色。头发稀疏花白,凌乱地贴在头皮上。最让陆屿头皮发麻的是那双眼睛——浑浊,空洞,没有任何焦距,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就那么直勾勾地、毫无情绪地“看”着他。那不是活人的眼神,更像是一种…无机物的“注视”。

陆屿感觉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身后冰冷的石墙上。

仿佛是信号,就在那张脸出现的下一秒,街道两旁的房屋,那些紧闭的门窗缝隙里,那些破损的窗洞后面,无声无息地探出了更多张脸!

有男有女,大多上了年纪。每一张脸都呈现出同样的灰败蜡黄,刻着深深浅浅、如同刀刻般的皱纹。每一双眼睛都是同样的浑浊、空洞,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聚焦在陆屿这个突兀的闯入者身上。没有好奇,没有惊讶,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活人的波动。只有一种彻底的麻木和一种沉入骨髓的疲惫。他们像一群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褪了色的陶俑,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执行着“注视”这个唯一的指令。

陆屿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冰冷的解剖台上,被无数冰冷的探照灯锁定。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喉咙发紧,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逃,双腿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时间在无声的注视中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探出的面孔,如同出现时一样,又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门窗依旧紧闭,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狭窄的街道再次恢复了死寂。

陆屿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浸透了内里的衣衫。他环顾四周,恐惧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因为刚才那诡异的一幕更加浓重。这个镇子…这些“人”…绝对不正常!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气味,钻进了他的鼻腔。

是食物的味道!

一种淡淡的、谷物被烘烤后的焦香,混合着一点点…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草药的气息。气味来自前方不远处的街角。

饥饿的本能再次压倒了恐惧。陆屿咽了口不存在的唾沫,挣扎着站直身体。他必须找到吃的!他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朝着街角走去。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苔藓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格外刺耳。

转过街角,香气似乎浓郁了一些。他看到前方不远处,一扇低矮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点极其昏暗的光亮。那食物的气息,正是从门缝里飘散出来的。

陆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刚才那种“人”的家?他站在门口,犹豫不决。门内是未知,门外是死寂和恐惧。最终,腹中强烈的灼烧感让他下定了决心。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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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老妪与糊粥

门内光线比街道上更加昏暗,只有靠近里侧墙边的一个小土灶里,燃烧着几根细小的柴枝,发出微弱跳跃的橘红色火光,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灶上架着一个黑乎乎的陶罐,罐口正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那股混合着谷物焦香和陈旧草药的味道正是由此而来。

借着微弱的光线,陆屿看清了屋内的陈设。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贫瘠。墙壁是裸露的粗糙石块,被烟火熏得黢黑。角落里堆着一小堆干草,上面铺着一块辨不出颜色的破旧毡布,大概就是床铺。一张低矮的小木桌,桌面油腻发黑,边缘磨损得厉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霉味,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类似铁锈的沉闷气息。

灶台前,背对着门口,蹲着一个佝偻的身影。听到门响,那身影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转了过来。

是一个老妪。

她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衣裤。头发稀疏花白,在脑后挽成一个勉强的小髻。脸上的皱纹深得如同沟壑,纵横交错,皮肤是那种毫无生气的灰黄色。她的背驼得厉害,整个身体仿佛被无形的重量压垮了。当她的脸完全转过来时,陆屿的心又是一紧——那双眼睛,和刚才在街上看到的那些眼睛一模一样!浑浊、空洞、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只是比起那些纯粹的“注视”,这双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丝…麻木的疲惫。

老妪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陆屿身上。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是那样看着,像看着一件突然出现在屋里的东西。

陆屿强忍着心头的寒意和强烈的别扭感,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友善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僵硬得可怕。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又做出喝水的动作,声音干涩地开口:“老人家…打扰了。我…我在山里迷路了,又渴又饿…能不能…讨口水喝?一点吃的也行?”他指了指灶上冒着热气的陶罐。

老妪没有任何回应,脸上的皱纹纹丝不动。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转过身,拿起灶台边一个同样黑乎乎的陶碗,走到屋子最里面一个半人高的粗陶水缸旁。她掀开盖在上面的厚重木盖板,用碗从缸里舀了半碗水。

水看起来很清澈。她端着碗,颤巍巍地走过来,递到陆屿面前。动作僵硬,依旧没有任何言语。

陆屿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碗壁冰凉。他先是小口尝了尝,水质清冽,带着一丝凉意,没有异味。他再也忍不住,仰起头咕咚咕咚将半碗水喝了个精光。冰凉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而强烈的舒适感。

“谢谢!”陆屿感激地说,将空碗递还。

老妪默默接过碗,放回桌上。然后,她又拿起一个碗,走到那个冒着热气的陶罐旁。她拿起灶台边一根同样乌黑的木勺,伸进罐里搅动了几下,舀起满满一勺粘稠的、灰褐色的糊状物,倒进碗里。

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谷物焦糊味和草药苦涩的气味扑面而来。那糊糊看起来毫无食欲,粘稠得像泥浆,颜色也让人联想到沼泽。

老妪将满满一碗糊糊放在小木桌上,又放了一双粗糙的短木筷,然后便退到灶台边的阴影里,静静地站着,浑浊的目光低垂着,仿佛陆屿和那碗糊糊都不存在了。

陆屿看着那碗东西,胃里一阵翻腾。这能吃吗?但腹中的饥饿感是真实的,身体急需补充能量。他咬了咬牙,拿起木筷。筷子入手沉重粗糙。他夹起一小块糊糊,闭着眼塞进嘴里。

一股极其复杂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首先是浓重的焦糊味,像烧糊的锅巴,接着是一种陈年谷物的霉味,然后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煮烂的草根和泥土混合的苦涩,最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的腥气。口感粘腻粗糙,像在嚼一团湿沙子。

陆屿差点当场吐出来。他强忍着恶心,硬是把那一口糊糊咽了下去。胃里立刻一阵翻江倒海。但奇怪的是,咽下去后,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量开始从胃里扩散开来,驱散了部分寒意,也让虚脱感减轻了一丝。

为了活下去。他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他屏住呼吸,不再去闻那味道,也不再去想它是什么做的,只是机械地、近乎麻木地将那碗粘稠苦涩的糊糊,一筷一筷地往嘴里塞。

整个进食过程,老妪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只有灶膛里微弱的柴火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爆裂声。屋子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吃完最后一口,陆屿感觉自己的味蕾已经彻底麻木了。他放下碗筷,长长地、疲惫地舒了口气。身体因为那点热量恢复了一丝力气,但精神上的疲惫和这个环境带来的压抑感却更加沉重。

他看向阴影里的老妪,再次鼓起勇气,试图沟通:“老人家,谢谢您。我叫陆屿,是山外面的大学生。我想问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镇子叫什么名字?离这里最近的能通车的路怎么走?”

老妪依旧沉默。她缓缓抬起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向屋子角落里那堆铺着破毡布的干草,又指了指陆屿刚刚放下的空碗。

意思很清楚:吃完了,可以在这里休息,其他的,免谈。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寒意涌上陆屿心头。他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但对上老妪那双浑浊空洞、毫无回应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身体沉重得仿佛不属于自己。陆屿知道,再强撑下去也没有意义。他只能依言走到那堆干草铺旁,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他顾不上那么多了,脱掉沉重的背包,和衣躺了下去。干草粗糙硌人,但身体的极度疲惫让他几乎在躺下的瞬间,意识就开始模糊。

就在他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一直站在阴影里的老妪,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抬起头,那双空洞浑浊的眼睛,再次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麻木,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像在确认着什么。

一股寒意瞬间穿透了陆屿昏沉的意识,但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合拢。黑暗,带着这诡异小镇所有的谜团和冰冷,将他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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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夜窥与沙沙声

陆屿是被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惊醒的。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被无数道冰冷视线穿透皮肤、刺入骨髓的窥视感。仿佛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正贪婪地、毫无感情地扫描着他身体的每一寸。

他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屋子里一片漆黑。土灶里的火早已熄灭,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屋内模糊的轮廓。然而,就在那扇虚掩的门缝外,在那几扇蒙着厚厚灰尘的、破损的窗户外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形的轮廓!

一张张灰败模糊的脸紧贴着门窗的缝隙和孔洞!那些在白天见过一次的、空洞麻木的眼睛,此刻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种极其微弱、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光!它们死死地盯着屋内,盯着干草铺上惊醒的陆屿!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动作,只有纯粹的、冰冷的“看”。

陆屿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想坐起来,想抓起背包挡在身前,想大喊驱散这些诡异的窥视者!但他的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得如同冻僵的石块,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冻结了所有的神经。他只能睁大惊恐的双眼,被动地承受着这无声的、来自黑暗深处的集体凝视。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衣物,冰冷粘腻。

时间在死寂和冰冷的注视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是酷刑。

就在陆屿感觉自己的精神即将崩溃时,屋外传来一种声音。

沙…沙…沙…

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穿透薄薄的石墙和门板,钻进他的耳朵里。

沙…沙…沙…

像是无数双脚掌,拖沓着在湿滑冰冷的石板地面上缓慢地摩擦、移动。那声音黏腻、拖沓,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规律性,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在这凝固的、死寂的小镇夜色里反复回荡。它取代了一切声音,成了这片黑暗空间里唯一的、永恒的、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陆屿僵硬地躺在冰冷的干草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窗外那些无声的窥视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得他每一寸皮肤都感到尖锐的疼痛。而那无处不在、单调重复的“沙沙”声,则像一把迟钝的锯子,正在一下下、缓慢而坚定地锯割着他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在砧板上的鱼,被剥去了鳞片,被无数双眼睛观赏着,被那沙沙的脚步声宣告着死亡的倒计时。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窗外那些紧贴着的灰败面孔,如同出现时一样,又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退去了。门缝外、窗洞外,只剩下沉沉的黑暗。

但,那“沙沙”的脚步声却没有消失。

它依旧在继续。在更远一点的街道上,在隔壁的巷子里,甚至在屋后的某个角落…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它成了这死寂小镇夜晚唯一的脉搏,冰冷而固执地跳动着,提醒着陆屿,他并未脱离险境,而是深陷在一个充满未知恐怖的、活着的坟墓之中。

陆屿僵硬的身体终于找回了一丝知觉。他猛地蜷缩起来,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处不在的窥视和脚步声带来的寒意。他将脸深深埋进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堆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

这一夜,他再未合眼。在极度的恐惧和那永不停歇的“沙沙”声包围下,时间失去了意义。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踏过那座牌坊,进入这个“无声镇”,或许是他这辈子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而那块刻着三个不认识的古字的石碑,像一道冰冷的符咒,早已将他牢牢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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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褪色的名字

惨白的天光吝啬地渗进狭小的窗户,驱散了屋内浓稠的黑暗,却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破败和死寂更加清晰。陆屿僵硬地坐起身,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生了锈,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呻吟。喉咙干痛得像吞了炭火,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

赵楠(他下意识地在心里纠正:不,是林薇)的脸庞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带着阳光的气息和明媚的笑容。这短暂的影像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丝微澜,便迅速沉没在冰冷的麻木之下。那个名字带来的悸动,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遥远而无关紧要。

他看向角落阴影里的老妪。她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正用一根细木棍拨弄着土灶里重新燃起的微弱火苗。黑陶罐里再次冒出熟悉的、带着焦糊和草药苦涩的热气。一切如昨,仿佛昨夜那令人窒息的窥视和脚步声,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陆屿挣扎着站起来,腿脚还有些发软。他走到小木桌旁,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碗同样灰褐色、粘稠的糊糊。他沉默地坐下,拿起那双粗糙的短木筷。糊糊入口,依旧是那令人作呕的复杂味道,但他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味觉似乎正在钝化,进食仅仅是为了维持这具躯壳的运转。胃里那点微弱的热量,成了唯一的真实。

吃完糊糊,他站起身,没有看老妪,径直走向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狭窄的石板街道依旧死寂,两旁的房屋门窗紧闭,如同沉默的墓碑。

他需要确认。他需要知道这个鬼地方到底有没有边界!

他选定了一个与昨天来时相反的方向,迈开沉重的脚步。脚踩在湿滑的苔藓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这个声音让他心头一颤,瞬间联想到昨夜那无处不在的恐怖脚步声。他强迫自己忽略它,埋头前行。

街道狭窄曲折,两旁房屋的样式大同小异,都是低矮的青石建筑,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在一个拐角处,一栋稍大些的石屋吸引了他的注意。它的门楣上方,镶嵌着一块长方形的石板,上面刻着字。

陆屿走近几步,抬头看去。石板上刻着三个字,同样是他不认识的古体字!但这一次,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这三个字的笔画结构,虽然同样扭曲古拙,带着原始的野性,但与镇口石碑上那三个字似乎…不太一样?石碑上的字,线条更冷硬,更抽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而门楣上这三个字,笔画似乎稍显柔和,结构也略为松散,隐隐约约,竟透着一丝…隶书的味道?

这个发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破了陆屿心头的麻木。他停下脚步,死死盯着那三个字。隶书?怎么可能?这种字体成熟于汉代!如果这个镇子真如它的建筑和氛围所显示的那么古老原始,怎么会出现隶书的痕迹?

难道…刻字的时间不同?有早有晚?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他继续往前走,更加留意起房屋上的刻字。果然,有的门楣或窗棂旁刻着的符号,更接近石碑上那种纯粹的原始古意,线条盘结如蛇虫。而另一些,则明显带有篆书的影子,甚至还有几处,笔画的转折间,竟然真的流露出隶书甚至早期楷书的笔意!这些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文字符号,就这么混乱地、毫无逻辑地出现在这个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凝固的小镇建筑上,像一张被打乱了时间线的、诡异的文化拼图。

更让他感到心悸的是,他看到了一个“人”。

在一个狭窄的巷口,一个穿着同样灰扑扑粗布衣服的老者,正佝偻着背,用一把生锈的、形状怪异的刻刀,在一块巴掌大的、薄薄的石片上,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刻着什么。

陆屿屏住呼吸,悄悄靠近几步,躲在墙角阴影里。他看清了。老者刻的,是一个字。一个非常复杂的字,笔画繁多,结构紧凑。陆屿瞳孔猛地收缩——那是一个“锁”字的古体!一种介于篆隶之间的写法!

老者刻得异常专注,动作僵硬而迟缓,仿佛每一笔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眼神依旧空洞麻木,但在此刻,却死死地聚焦在刀尖与石片接触的那一点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刻刀在石片上划过,发出极其轻微却刺耳的“嗤嗤”声。

刻完最后一笔,老者停下了动作。他拿起那块小小的石片,对着微弱的天光,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欣赏或完成的喜悦,只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空洞疲惫。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转过身,走向旁边一栋房屋紧闭的木门。

他没有敲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将那块刚刚刻好字的石片,极其小心地、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那扇布满灰尘的木门门槛外面。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仪式,再次佝偻起背,拖着沉重的脚步,无声地、缓慢地消失在巷子深处,只留下那单调的“沙沙”脚步声。

陆屿从墙角走出来,心脏狂跳。他走到那扇门前,蹲下身,捡起了门槛外那块冰凉的石片。上面那个刚刚刻好的“锁”字,笔画清晰,带着新刻的痕迹。他抬头看向这扇紧闭的、毫无生气的木门。门楣上方,也刻着几个字——是那种极其古老原始的符号。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石片,又看看门楣上的符号。一个可怕的、令人浑身发冷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这些“人”…他们在刻写自己的名字?或者…某种代表自己的符号?刻在石片上,放在门边…这算什么?一种身份的标记?一种…献祭?

他猛地想起自己背包里的东西!那个属于“陆屿”身份的东西!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回老妪那间昏暗的屋子。老妪依旧坐在灶台边的阴影里,对他的慌乱无动于衷。陆屿扑到角落,手忙脚乱地打开背包,在里面疯狂翻找。笔记本、笔、充电器、几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早已融化变形)…终于,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冰凉的小方块。

是他的学生证。

塑料封皮已经有些磨损。他颤抖着手指打开,里面贴着他在大一入学时拍的、还带着几分青涩的照片。照片下方,清晰地印着他的名字、学号和学院:**陆屿,2022*******,文学院历史系**。

看着学生证上自己那张曾经鲜活、带着对大学生活憧憬的脸,再看看塑料片上那清晰无比的“陆屿”二字,一股巨大的陌生感和撕裂感猛地攫住了他!

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在这个地方,有什么意义?它们能抵挡这无处不在的腐朽和同化吗?它们能带他离开吗?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他想把这张学生证狠狠地摔在地上,踩进这肮脏的泥土里!仿佛这样就能摆脱那个软弱、无力的“陆屿”,就能与这个诡异的地方划清界限!

他高高举起了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学生证冰冷的塑料边角硌着他的掌心。

然而,就在他手臂蓄力,即将狠狠下砸的瞬间——

他的动作僵住了。

他看到了照片上那个自己。那个眼神明亮,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自己。那眼神,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心中弥漫的浓雾般的麻木和绝望。

林薇阳光般的笑脸再次在脑海中浮现,这一次更加清晰。她喊他的名字,声音清脆:“陆屿!快点啊!图书馆要关门啦!”

“陆…屿…”他喉咙里极其艰难地、干涩地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微弱,如同蚊蚋。

高举的手臂,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下来。他没有摔掉学生证,反而将它紧紧地、死死地攥在了手心,仿佛攥着最后一块浮冰。塑料片的边角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

他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面上,背靠着粗糙的石墙。他将攥着学生证的手紧紧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将那个名字,那个身份,重新烙印进自己正在飞速褪色的灵魂深处。

阴影里,老妪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开,重新归于空洞。灶台上,黑陶罐里的糊糊,无声地冒着最后一丝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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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广场的刻痕

日子像沉入深潭的石子,一圈圈模糊的涟漪后,便无声地坠落,沉入永恒的黑暗与寂静。陆屿已经不再去数这是第几个灰蒙蒙的清晨,第几碗苦涩粘稠的糊糊。身体对那恶劣食物的抗拒感在减弱,吞咽的动作变得机械而熟练。饥饿感依旧存在,但更像是一种设定好的提醒,而非痛苦的折磨。

背包被塞进了老妪屋子最角落的阴影里,上面很快落满了灰尘。那本写满笔记的硬壳笔记本、那支林薇送他的钢笔、那几块融化的巧克力…连同那个被他紧攥过、最终又塞回背包夹层的学生证,都成了被刻意遗忘的累赘。它们属于一个遥远、模糊、带着刺眼光晕的世界,与这青灰色、无声的“无声镇”格格不入。每次瞥见背包的轮廓,都会带来一阵莫名的烦躁和眩晕。

他身上的冲锋衣早已磨破了袖口和肘部,沾满了洗不掉的苔藓绿痕和陈年污垢,颜色变得和镇民们的粗布衣服一样黯淡。头发长了,油腻地贴在额角和脖颈。脸颊消瘦下去,颧骨突出,皮肤呈现出一种和镇民们如出一辙的、不健康的灰黄色。最显著的变化在眼睛——曾经属于陆屿的好奇、焦虑、恐惧,如同被橡皮擦一点点抹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空洞的茫然。那是一种精神的沙化,一种内在的枯萎。

语言也彻底切换了。老妪偶尔会发出几个极其短促、喑哑、带着奇怪喉音的音节,指向水碗或灶台。陆屿从一开始的困惑,到下意识的模仿,再到如今能极其自然地用同样的音节回应。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完成所有必要的“交流”。开口说话成了多余,沉默是唯一舒适的状态。他甚至开始觉得,那些复杂的、承载着外面世界信息的词汇,本身就是一种负担。

一天,老妪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煮糊糊。她佝偻着背走到门口,用枯瘦的手指指了指外面,又指了指陆屿,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来。”

陆屿沉默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迟缓。走出屋门,发现狭窄的街道上,三三两两的镇民正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无声地朝着某个方向移动。沙…沙…沙…那熟悉的脚步声汇聚成一片低沉的潮音,不再是昨夜的恐怖回响,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催眠般的节奏感。

陆屿低下头,很自然地融入其中,迈开了同样拖沓的步伐。脚底踩在湿滑冰冷的石板上,发出属于自己的“沙沙”声。这声音融入周围的声浪,仿佛成了某种合奏,一种归属的证明。

他们汇聚的地方是小镇中心那个小小的广场。广场中央,那块深灰色的无字碑如同亘古的守望者,沉默地矗立着。镇民们像往常一样,在它周围围成一个松散的圈,然后整齐划一地低下了头。整个广场陷入一片更深沉的死寂,连山风都似乎屏住了呼吸。

陆屿也顺从地低下头。眼皮沉重,意识有些昏沉。广场的冰冷石板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

就在这时,站在前排的一个老者(陆屿模糊地觉得他似乎比其他人更“重要”些,脸上的皱纹如同大地龟裂的沟壑)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他那双浑浊得几乎只剩下眼白的眼睛,如同两盏即将熄灭的油灯,极其缓慢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目光所及,带来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最后,那目光落在了陆屿身上。

陆屿感觉到那目光的锁定,身体下意识地更加僵硬。老者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数秒。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一种确认某种结果的漠然。

然后,老者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枯瘦如柴、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臂。那只手臂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千钧重担,伸向无字碑粗糙冰冷的表面。

他用一根同样枯瘦、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感,在石碑表面那层厚厚的、滑腻的青苔上,轻轻地、一笔一划地描摹起来。

他描摹的不是文字。

那是一个极其简单、却又无比诡异的符号:一个封闭的圆圈,里面套着一个扭曲的、不对称的螺旋。线条歪歪扭扭,充满了原始而怪诞的气息,像某种未知生物盘踞的巢穴,又像一道通往深渊的扭曲门径。

描摹完毕,老者收回手指,指尖似乎沾染了一丝青苔的深绿。他再次低下头,恢复了静默。整个过程中,广场上鸦雀无声,所有镇民都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仿佛连灵魂都已凝固。

陆屿也低着头。当那个扭曲的螺旋符号被描摹出来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不是激动,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沉重感。仿佛体内某种同样扭曲、沉睡已久的东西被唤醒,与那符号产生了共鸣。一种奇异的“完整感”和冰冷的“归属感”油然而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却又带来一种诡异的踏实。仿佛漂泊的碎片,终于嵌入了预设的凹槽。

仪式结束了,如同从未发生。镇民们开始无声地、缓慢地散去,重新汇入狭窄的街道,只留下那永恒的“沙沙”声在空气中低回。

陆屿跟着老妪往回走。走到那间熟悉的、散发着霉味的屋子门口时,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广场的方向。石碑依旧矗立,青苔覆盖,老者刚才的描摹痕迹早已消失无踪,仿佛只是一个集体的幻觉。

老妪已经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站在门内阴影里看着他。

就在陆屿准备抬脚迈过门槛的刹那,一个极其模糊、极其遥远的碎片,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在他空茫的脑海深处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那似乎是一张明亮的笑脸,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背景是喧嚣的街道和刺眼的阳光…

“陆屿!答辩加油!等你回来庆祝!”

是林薇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那声音像一根烧红的细针,猛地刺入他麻木的神经!他脚步瞬间顿住,身体僵在门口。眉头极其轻微地蹙起,灰败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困惑和茫然。林薇…答辩…庆祝…这些词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慌。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丝尖锐的疼痛传来。

但下一秒,这微弱如风中残烛般的记忆碎片,就被屋内更浓重的阴影、更强烈的、如同实质般的疲惫感,以及老妪那无声却充满压迫感的注视,彻底吞噬、淹没了。那点困惑和茫然迅速消散,如同从未出现过。掌心那点刺痛也迅速被麻木覆盖。

他木然地转过身,脸上恢复了一片空洞的虚无。他迈过门槛,走进屋内沉重的阴影中,在老妪指定的位置坐下,习惯性地低下头。屋外,“沙沙”的脚步声,是这世界唯一的、永恒的低语,覆盖了所有来自过去的微弱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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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新来的石头

季节的界限在无声镇彻底模糊了。空气永远带着湿冷的触感,渗入骨髓。天空大多数时候被低垂的、铅灰色的厚重云层覆盖,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转瞬便被青灰色的石墙和浓重的阴影吞噬。偶尔穿透云层的光斑落在湿滑的石板上,像一块块冰冷的补丁。

陆屿身上的衣服早已和老妪、和其他镇民毫无二致。洗得发白、看不出原色的粗布,粗糙的质感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迟钝的熟悉。头发油腻板结,胡乱地贴在头皮上。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污垢。他的动作缓慢、拖沓,行走时脚底在布满苔藓的石板上拖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听在耳中,如同自身脉搏般自然,是融入这片死寂的唯一证明。

“陆屿”、“林薇”、“大学”、“城市”、“未来”…这些词语连同它们所承载的一切记忆、情感和身份,如同被投入了广场那块无字碑下的深潭,早已沉入意识的最底层,被厚厚的、冰冷的淤泥彻底覆盖、封存。那个喧嚣、明亮、充满色彩和欲望的世界,像一幅被彻底漂白、揉碎的旧画,只剩下无法辨认的模糊色块和彻底失真的轮廓。有时在极度疲惫后短暂的、如同沉入水底的浅眠中,会有一些光怪陆离的碎片闪过:刺耳的汽车喇叭、闪烁的巨大电子屏幕、一张张模糊不清却似乎在呼喊什么的脸孔…但这些碎片如同劣质玻璃上的水渍,在清醒的瞬间便蒸发无踪,留不下任何痕迹,也搅不动一丝心绪。醒来,只有沉重的躯壳和一片空茫的、如同被浓雾彻底封锁的脑海。

名字,在这里是多余的累赘。他们只是“存在”,是雾山镇这块巨大、沉默、不断凝结的琥珀中,两颗新生成的、微不足道的气泡。是背景的一部分。

食物依旧是那苦涩的糊糊、坚硬的饼子。进食是维持这具身体最低限度运转的必要程序,如同给一台生锈的古老机器添加早已变质的润滑油。味道已是另一个宇宙的概念。

老妪依旧和他们(陆屿和另一个存在)生活在这间弥漫着腐朽气息的石屋里。他们之间不再需要任何刻意的“交流”。空气的流动,阴影的移动,身体最细微的趋向,便能彼此理解。谁该在清晨去井边打回那桶冰冷沉重的水,谁该在傍晚默默坐在门槛石墩上望着空寂的街道发呆…一切都像设定好的、无声的齿轮,精准而漠然地啮合着。

一天午后,浓重的山雾如同粘稠的灰白色浆糊,沉甸甸地从四周高耸的山巅倾泻而下,淹没了屋顶、树梢和狭窄的街道。能见度低得只能勉强看清几步开外模糊的轮廓。整个世界被包裹在一片湿冷的、无声的混沌之中。

陆屿(如果这个名字还有意义)正坐在门槛内一块冰凉的石礅上,望着门外翻涌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浓雾发呆。空洞的眼神穿过白茫茫的一片,似乎什么也没看,又似乎看到了某种永恒的死寂本身。另一个存在蜷缩在屋内角落的干草堆上,头靠着冰冷的石墙,眼睛半闭着,呼吸微弱而均匀,仿佛已经与这屋子、这墙壁、这弥漫的霉味融为一体。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闯入了这片凝固的灰白。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比陆屿当初来到这里时看起来更加狼狈不堪。身上的冲锋衣被荆棘撕扯成布条,沾满了泥浆和暗绿色的苔藓,几乎看不出原色。脸上布满污垢和新鲜的擦伤,嘴唇干裂翻卷,渗着血丝,头发如同被狂风蹂躏过的鸟巢。他脚步虚浮踉跄,眼神涣散,瞳孔里塞满了极度的恐惧和濒临崩溃的绝望。他像一头被无形猎手追捕到穷途末路的困兽,一头撞进了这条被浓雾封锁的死寂石板街,然后被眼前如同鬼蜮般沉默矗立的青灰色房屋景象彻底震住,僵立在几步开外,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身体筛糠般颤抖着。

他的闯入,像一颗石子投入了绝对静止的、粘稠的水银湖面。

街道两旁,那些紧闭的门窗后面,似乎有无数的视线穿透了浓雾和厚重的木板,冰冷地聚焦在这个新来的闯入者身上。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变得更加粘稠、沉重,带着铁锈的腥味。

坐在门槛内的陆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皮。他那双空洞麻木、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眼睛,隔着几步远的翻滚浓雾,落在了年轻男人惊惶失措、写满恐惧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好奇,没有同情,甚至没有当初他自己初来时感受到的那种冰冷的审视。那是一种彻底的、如同看待路边一块偶然滚落的石头、一截被风吹来的朽木般的漠然。

年轻男人显然被这死寂的环境和眼前这个形如槁木、眼神死寂的人吓坏了。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似乎想求救,想询问,但极度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声带。

陆屿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年轻男人几乎要在这无声的、死寂的注视下彻底精神崩溃,瘫软在地。

然后,陆屿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抬起了一只手。那只手枯瘦,指节粗大变形,皮肤粗糙皲裂,指甲缝里嵌着黑泥。他没有指向身后的屋子,没有指向食物或水,也没有指向可以休息的角落——那些代表着“进入”和“留下”的暗示。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了浓雾深处,广场的方向。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一个喑哑、干涩、如同两块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朽木相互摩擦发出的短促音节,艰难地挤了出来:

“碑。”

这个音节短促而含混,带着无声镇特有的、扭曲的喉音和下沉的尾调,仿佛不是通过声带振动发出,而是直接从这片浸透了无数绝望的土地深处渗出来的、冰冷的回响。

说完这个字,他放下了手,重新低下头,目光再次沉入面前那片翻滚的、无声的、吞噬一切的浓雾之中,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身边的另一个存在,在干草堆上微微动了一下,眼皮都没有抬,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梦呓般的叹息,很快又归于沉寂。

浓雾无声地翻涌着,吞噬了年轻男人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吞噬了陆屿重新垂下的身影。那沉重的、无处不在的“沙沙”声,如同无声镇永恒的呼吸和心跳,在每一寸潮湿冰冷的空气里,低回,盘旋,永不止息。

更新时间:2025-07-06 17: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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