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荒村夜雨
江南梅雨季,我借宿荒村,夜夜听见窗外有人湿漉漉地数铜钱。 村中老人说,那是水鬼在找替身,数够一百枚就能拉人下水。 我穷困潦倒,包袱里恰好只剩九十九枚铜钱。 第七夜,数钱声停在窗外,湿冷的手指扣响窗棂:“还差一枚,借你的用用?” 我颤抖着递出最后一枚铜钱,水鬼却叹息:“不够,这枚...沾了人血。” 次日全村老少堵在门前,眼神贪婪如饿狼。 原来他们年年献祭外乡人,只为平息河神之怒。 而昨夜水鬼索要的,是当年被他们沉江灭口的账房先生,那第一百枚带血的铜钱。
江南的梅雨,下起来就没个尽头。天像是漏了,灰蒙蒙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雨水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黏糊糊的网,把整个天地都罩了进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沤烂了的草木和湿泥的腥气,吸一口,肺管子都跟着发霉。
我叫陈砚,一个落魄的书生,或者说,一个连落魄都算不上的穷光蛋。功名无望,盘缠耗尽,只剩下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和一个同样干瘪的包袱。包袱里,是我最后的家当——九十九枚铜钱。叮叮当当,不多不少,正好九十九。它们是我一路变卖笔墨、典当衣物,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抠出来的,是我去邻州投奔远房表舅的最后指望。可这该死的雨,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大地,也抽打着我仅剩的力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在我几乎要瘫倒在泥泞里,被这无边的雨幕吞噬时,视野尽头,影影绰绰出现了一片低矮破败的轮廓。
一个村子。荒村。
几户人家稀稀拉拉地散落在浑浊的河湾边,歪斜的茅草屋顶在雨水中黑黢黢的,像一堆堆湿透了的、随时会垮塌的烂泥。土墙斑驳,露出里面枯黄的草茎。整个村子死气沉沉,听不见鸡鸣狗吠,也看不见人影走动,只有雨水单调地敲打着万物,发出令人心头发毛的沙沙声。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村口那条几乎漫溢出来的小河沟,浑浊的水流带着枯枝败叶打着旋儿。敲响了村头一扇看上去还算完整的木门。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吱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布满沟壑、眼神浑浊的老脸。是个老船夫,姓甚名谁他没说,只上下打量了我几眼,那目光像是在掂量一件破旧的货物,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借宿?”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一晚,十个钱。”
我心头一紧,手下意识地捂紧了包袱里那九十九个铜子儿。十个钱,不多,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这就是敲竹杠。但我别无选择。雨更大了,砸在脸上生疼。我咬了咬牙,摸出十枚铜钱,递了过去。铜钱沾了我手心的汗,也沾着冰冷的雨水。
老船夫枯瘦的手指捻过铜钱,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没数,只是攥紧了,侧身让开:“进来吧。西厢房空着,自己收拾。夜里……”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向窗外那条在雨中翻腾着黄汤的河,“夜里听见什么动静,别出来,别应声,更别开窗。”
我的心猛地一跳:“听见什么?”
老船夫没回头,佝偻着背往里走,声音飘忽得像从地底传来:“数钱声……湿漉漉的数钱声。那是水鬼在找替身呢。数够了一百枚,就能拉人下水了。”说完,他身影消失在昏暗的堂屋深处,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门边,一股寒气顺着湿透的裤腿直往上爬。
西厢房名副其实的“空”。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床,一张三条腿的桌子用石头垫着,墙角堆着些看不清模样的破烂农具,再没别的。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冷风裹着雨丝飕飕地往里灌。我放下包袱,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点起桌上那半截残烛,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让屋角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
2 水鬼数钱
夜,沉得如同墨汁。雨势稍歇,但檐角的滴水声却更加清晰起来,“嗒……嗒……嗒……”,敲在石阶上,也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裹紧了单薄的衣衫,蜷缩在冰冷的板床上,听着屋外风穿过破窗纸的呜咽,还有远处河水沉闷的呜咽。九十九枚铜钱,在包袱里安静地躺着,可老船夫的话却像毒蛇一样盘踞在我脑子里。
水鬼……数钱……找替身……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意识模糊,快要被疲惫拖入黑暗时,一个声音穿透了雨声和风声,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声音很低,很慢,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湿黏感,仿佛说话的人刚从水里爬出来,喉咙里还堵着水草和淤泥。每一个数字都像是用尽全力才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水泡破裂的咕噜声。它就贴在窗外!近得好像那数钱的人,正隔着薄薄的、破败的窗纸,与我面对面!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住了,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猛地坐起身,死死盯着那扇在黑暗中微微颤动的窗户。烛火早已熄灭,屋里屋外一片漆黑。但那声音,那湿漉漉的、执拗的数钱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它停住了。停在“九十九”上。窗外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冷汗浸透了里衣,冰冷地贴在背上。我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老船夫的警告在耳边轰鸣:别出来,别应声,更别开窗!
死寂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
“笃……笃……笃……”
三声轻响。不是敲门,是指甲,或者别的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在轻轻叩击着腐朽的窗棂。那声音带着水汽,带着河底淤泥的阴寒。
接着,那个湿冷黏腻的声音,贴着窗缝,幽幽地飘了进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急切:
“还差一枚……借你的……用用?”
3 血铜之谜
它知道!它知道我包袱里有铜钱!它甚至知道我只有九十九枚!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我牙齿咯咯打颤,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老船夫的话在尖叫:别应声!别开窗!
可那叩击声又响了起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催促。
“笃……笃……笃……”
我像被无形的线操控着,手脚冰凉地爬下床,摸索着走到桌边,颤抖着解开包袱。铜钱冰冷的触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不行!不能给!给了它凑够一百枚,下一个被拖下水的就是我!
“……借你的……用用?”那声音又飘了进来,这一次,尾音拖得更长,带着一种水波荡漾般的诡异回响。
我的手指僵硬地捏起一枚铜钱。这是活命的钱!是我最后的指望!可窗外的存在……它就在那里!我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寒意,正透过窗棂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鬼使神差地,或者说,是在极致的恐惧下一种近乎崩溃的妥协,我挪到窗边。紧闭的窗户在黑暗中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我伸出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摸索到窗栓。冰冷的木头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不行!不能开!
“……还差一枚……”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酸的执拗,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在固执地寻找最后一块拼图。
我的理智彻底崩断了。猛地拔开窗栓,将手里那枚带着我体温的铜钱,用尽全身力气朝窗外声音传来的方向扔了出去!然后“砰”地一声死死关上窗户,用后背死死抵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铜钱落在窗外泥泞的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叮”。
窗外,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数钱声,没有叩击声,什么都没有。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走了?它凑够一百枚了?我……我是不是……
就在这念头升起的瞬间,那个湿冷黏腻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离得更近了,仿佛就贴着我的耳朵根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还有一丝……悲凉?
“不够……”
“这枚……”
声音顿了顿,像是在仔细辨认,又像是在品味着什么。
“沾了人血。”
沾了人血?我的血?不,不可能!那是我最后的一枚钱,是我一路省吃俭用、干干净净的钱!怎么会沾血?
4 全村围堵
窗外的寒意骤然加剧,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我的背上。那声音消失了,连同那股令人窒息的水腥气也一同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但我抵着窗户的后背,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
我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夜无眠。天光艰难地透过破窗纸渗进来时,我才发现自己浑身僵硬,冷汗早已湿透了衣衫。窗外,雨还在下,但天色亮了些,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铅灰。
我挣扎着爬起来,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沾了人血?那水鬼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的铜钱……我下意识地摸向包袱,里面只剩下八十九枚了(付了十枚房钱)。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冰冷,坚硬,和往常一样。我拿起一枚仔细端详,黄铜的色泽,磨损的边缘,上面沾着点泥土,但绝无半点血迹。
是那水鬼在骗我?还是……它指的根本不是我的钱?
老船夫!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昨晚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
我冲出西厢房,堂屋里空无一人。推开吱呀作响的堂屋大门,一股湿冷的空气涌进来。雨丝细密,整个村子依旧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安静得诡异。我沿着泥泞的小路往河边走,想找到那个老船夫问个清楚。
河边空荡荡的,只有浑浊的河水翻涌着黄浊的泡沫,发出沉闷的呜咽。那条破旧的小船还拴在岸边,在风浪里无助地摇晃着。人呢?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我转身想回老船夫家,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村口,通往老船夫家和我借宿的那间破屋的小路上,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
全村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出来了。他们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像一群从泥地里钻出来的陶俑。破旧的蓑衣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双眼睛。那些眼睛,在灰暗的天光下,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善意,只有一种赤裸裸的、令人头皮发麻的东西——贪婪。像饿极了的狼,盯着一块唾手可得的肉。
我被这无声的阵势钉在了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们想干什么?
人群缓缓地、沉默地向我移动。泥泞在他们脚下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像是某种怪物的咀嚼。他们围拢过来,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那股贪婪的目光,几乎化为实质,压得我喘不过气。
“外乡人……”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是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干瘦老头,脸上皱纹深刻得像刀刻,眼神阴鸷,“昨晚……睡得可好?”
我喉咙发干,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还……还好。老人家,请问……”
“听见什么动静没有?”老头打断我,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那双浑浊的眼睛锐利地刺向我。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们知道!他们都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没……没听见什么。”我强作镇定,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没听见?”老头嘴角咧开一个古怪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那窗外的数钱声……那湿漉漉的手指头敲窗户……你都没听见?”
我的脸色瞬间煞白。他们果然知道!而且知道得如此详细!
“还有,”老头往前逼近一步,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混合着鱼腥和泥土的腐朽气味,“你扔出去的那枚铜钱……它说什么了?”
我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土墙上。他们连这个都知道!难道……难道他们一直在监视我?还是说……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我的脑海。老船夫的话——“水鬼在找替身”。可为什么水鬼偏偏找上我?为什么它知道我有九十九枚铜钱?为什么它要那“沾了人血”的第一百枚?
“它说……”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不够……沾了人血……”
“沾了人血……”老头喃喃重复着,他身后的村民也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那些贪婪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别的东西——恐惧?还有……狂热?
“是了……是了……”老头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是它!是那个账房先生!它回来了!它回来要那最后一枚钱了!”
账房先生?最后一枚钱?
“什么账房先生?什么最后一枚钱?”我嘶声问道,巨大的恐惧和疑惑几乎要将我撕裂。
5 沉江祭河
老头没有回答我,他猛地转身,对着所有村民,用一种近乎嘶吼的声音喊道:“都听见了!那水里的东西,不是寻常的水鬼!是十年前被我们沉了江的姓李的账房!它怨气不散!它回来索命了!它要那枚沾了它自己血的铜钱!”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但更可怕的是,在这恐惧的底色上,那赤裸裸的贪婪不仅没有消退,反而像浇了油的火焰,猛地蹿高了!
“它要那枚钱!给了它!是不是就没事了?”有人喊道。
“对!给它!让它走!”
“可那钱……那钱在哪儿?”
所有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那贪婪已经变成了疯狂的攫取欲!
“外乡人!”老头猛地转回头,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那枚铜钱!你扔出去的那枚!是不是你包袱里的?是不是?”
我下意识地护住胸前的包袱:“是……是我的……可它……”
“交出来!”老头厉声打断我,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把那枚沾了血的铜钱交出来!那是它的东西!是它索命的凭证!只有把它还给那水鬼,我们村子才能平安!”
“对!交出来!”
“交出来!不然把你沉江祭河神!”
“沉江!沉江!”
人群爆发出狂乱的吼叫,一步步向我逼近。他们脸上的恐惧被一种扭曲的、名为“自保”的疯狂所取代。在他们眼中,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带来灾祸的源头,一个可以献祭给河神平息怒火的祭品!或者,是那枚关键铜钱的持有者!
我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什么水鬼找替身!什么数够一百枚铜钱!
都是谎言!是这荒村延续了不知多少年的、血淋淋的罪恶!
他们年年用外乡人献祭给所谓的“河神”,只为了掩盖他们当年沉江灭口、谋财害命的罪行!十年前那个姓李的账房先生,恐怕就是带着全村人见不得光的秘密,被他们残忍地沉入了这条浑浊的河底!而他身上,或许正带着第一百枚铜钱,一枚可能记录着他们罪证的、沾了他自己鲜血的铜钱!
昨夜的水鬼,根本不是什么找替身的恶灵,它是冤魂!是来索要属于它的东西,索要一个迟来的公道!而我,这个带着九十九枚铜钱、误入此地的倒霉外乡人,成了它现身的契机,也成了这群凶手眼中新的祭品!
“我没有!”我嘶声力竭地大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退无可退,“我扔出去的就是我自己的钱!干干净净的钱!没有血!没有!”
“放屁!”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挤上前,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浓重的口臭喷在我脸上,“老子亲眼看见你扔出去的!那水鬼都说了沾血!那就是李账房的钱!快交出来!不然现在就送你去见他!”
“我没有!那是我自己的钱!”我拼命挣扎,包袱被扯得散开,里面仅剩的八十九枚铜钱哗啦啦洒了一地,在泥水里滚动。
人群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的目光都贪婪地盯向那些散落的铜钱。但随即,更大的愤怒爆发了。
“只有这些?那枚沾血的呢?藏哪儿了?”
“搜!搜他的身!”
“把他沉江!用他祭河神!平息李账房的怨气!”
无数只手伸了过来,撕扯我的衣服,在我身上胡乱摸索。泥水、汗水、绝望的泪水糊了我一脸。我像暴风雨中的一叶小舟,随时会被撕碎。
“放开我!你们这群凶手!杀人犯!”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
“堵住他的嘴!”老头厉声下令。
6 冤魂索命
一块散发着恶臭的破布塞进了我的嘴里。我的双臂被反剪到身后,粗糙的麻绳勒进皮肉。他们拖着我,像拖着一头待宰的牲口,朝着那条翻涌着黄浊泡沫的河边走去。
冰冷的雨水浇在头上,混合着屈辱和恐惧的泪水。河水的咆哮声越来越近,像无数冤魂在哭嚎。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岸边,溅起肮脏的水花。
我被拖到河边,几个壮汉按住我的肩膀,要把我往水里推。老头站在最前面,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破旧的陶碗,碗里装着浑浊的液体,大概是所谓的“祭酒”。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在风雨中飘忽不定。
“……河神老爷……息怒……凶煞归位……献上祭品……保我一方……”
就在他即将把“祭酒”泼向河面,那几个壮汉也准备发力把我推下去的瞬间——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那个湿冷黏腻、如同梦魇般的数钱声,再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它不再仅仅在某个方向,而是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从浑浊的河水中,从潮湿的空气中,从每一个村民的脚下!声音比昨夜更加清晰,更加冰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毒!
所有村民的动作都僵住了!按着我肩膀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抠进我的肉里。他们脸上的疯狂和贪婪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取代,比昨夜的我更甚!每个人都像被冻僵的鹌鹑,惊恐地转动着眼珠,寻找声音的来源。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声音在雨中回荡,每一次停顿,都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还差一枚……”
声音幽幽地飘到那个主持祭祀的老头面前,几乎贴着他的耳朵。
“……我的……那枚沾了血的……铜钱呢?”
老头浑身剧震,手里的陶碗“啪”地一声摔在泥地里,浑浊的液体四溅。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按住我的壮汉们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惊恐地后退。我趁机挣脱束缚,踉跄着后退几步,背靠着河边一棵湿漉漉的老柳树,剧烈地喘息,嘴里的破布掉在地上。
“铜钱……铜钱……”老头失魂落魄地喃喃着,猛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双因为恐惧而放大的瞳孔,骤然转向我,然后又猛地转向地上那些散落在泥水里的、属于我的铜钱。
“不……不是这些……”他嘶哑地喊道,随即,他的目光扫过所有村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种最后的疯狂,“是……是当年!当年从他身上搜出来的!那枚!那枚带血的!谁拿了?谁还藏着?拿出来!快拿出来给它!不然我们全都得死!”
人群死寂。只有风雨声和那无处不在的、湿冷的数钱声在回响。每一个村民都低下了头,眼神躲闪,身体微微颤抖。没有人承认。那枚沾血的铜钱,象征着他们的罪孽,也象征着可能的财富?谁肯交出来?交出来,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凶手之一!
“……没有吗?”那湿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仿佛从九幽之下传来,“那……只好……用你们的命……来抵了……”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离河边最近的一个村民,就是刚才揪住我衣领的横肉汉子,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猛地拖拽,双脚离地,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直地朝着翻涌的河水扑去!
“噗通!”
水花四溅。他甚至没来得及挣扎,就像一块石头般沉了下去,浑浊的河水冒了几个泡,瞬间恢复了翻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紧接着,是炸了锅般的恐惧尖叫!
“水鬼!水鬼索命了!”
“快跑啊!”
人群彻底崩溃了!什么贪婪,什么祭品,在死亡的恐惧面前不堪一击!他们像一群没头的苍蝇,哭喊着,推搡着,朝着远离河岸的方向四散奔逃。泥水飞溅,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那老头也想跑,但他似乎被吓傻了,双腿一软,瘫坐在泥地里,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我背靠着老柳树,心脏狂跳,看着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跑?往哪里跑?这村子就是个吃人的魔窟!河里有索命的冤魂!岸上是杀人的凶手!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中,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瘫在地上的老头。他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上,那双失神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涣散,倒映着灰暗的天空和翻腾的河水。就在他涣散的瞳孔深处,我似乎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冰冷的金属反光。
不是错觉!
那反光……来自他的眼睛里面!
我猛地想起昨夜水鬼的话——“沾了人血”。
一个极其荒诞又无比恐怖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我的脑海!
难道……那第一百枚沾了李账房鲜血的铜钱……根本不在别处……而是……而是被他们……被他们……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我看着地上那些在泥水里翻滚的、属于我的铜钱,它们冰冷,黄澄澄,此刻在我眼中,却仿佛都沾染上了洗刷不掉的血污。
跑!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离开这里!离开这条吃人的河!离开这个罪恶的村子!
我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村外那条唯一被雨水泡得发胀、泥泞不堪的小路狂奔!身后,是村民绝望的哭喊,是河水更加狂暴的咆哮,还有那如同跗骨之蛆、无处不在的湿冷数钱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7 枚血铜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冰冷的雨水抽打在我的脸上,模糊了视线。泥泞的小路像涂了油,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随时可能滑倒。肺叶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我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跑,朝着村口的方向。
身后,那湿漉漉的数钱声如同索命的魔咒,紧紧咬住我的脚步。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我的后颈窝吹着寒气。我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湿意,正迅速逼近!
跑!再快一点!
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沟就在眼前!昨夜我趟过来的地方。浑浊的水流打着旋,比昨日更加湍急汹涌。
就在我冲到河沟边,准备不顾一切跳过去的瞬间——
“还差一枚……”
那湿冷黏腻的声音,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贴在了我的耳边!冰冷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廓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我的……铜钱……”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让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脖子像是生了锈的机器,一寸寸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去。
身后,空无一人。只有瓢泼的雨幕。
但就在我转头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水面。
浑浊翻滚的河水中,倒映出的不是我的脸,也不是灰暗的天空。
那是一张脸。一张被水泡得肿胀发白、五官模糊的脸。湿漉漉的头发如同水草般贴在额前。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张脸上,一双空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我。而在那双眼睛的瞳孔深处,赫然镶嵌着一枚东西!
一枚边缘磨损、带着暗沉污渍的——铜钱!
那污渍,在浑浊的水波中,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凝固的暗红色。
第一百枚带血的铜钱!它就在那里!就在这冤魂的眼睛里!
“啊——!”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彻底摧毁了我最后一丝理智。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我,不是向前跳,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仰!
冰冷的、浑浊的、带着浓重血腥和淤泥腐败气息的河水,瞬间将我吞没。
黑暗。刺骨的冰冷。还有无孔不入的水压。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瞬,我仿佛听到那湿冷的数钱声,穿透厚重的河水,幽幽地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尘埃落定的疲惫:
“……一百……”
更新时间:2025-07-06 17:3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