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黑龙江,夏末的日头毒得像烧红的烙铁,蛮不讲理地砸在望不到边的玉米地上。风是热的,裹着泥土蒸腾起来的腥气,沉甸甸地闷在胸口。喻伟弓着腰,背上那桶刺鼻的粪水压得他肩胛骨生疼,汗珠子顺着脖颈沟壑往下淌,砸在脚下的黑土里,洇开一个个深色... 星辉阅读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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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有泪,蔷薇有泪书荒必看,喻伟曹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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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五年的黑龙江,夏末的日头毒得像烧红的烙铁,蛮不讲理地砸在望不到边的玉米地上。风是热的,裹着泥土蒸腾起来的腥气,沉甸甸地闷在胸口。喻伟弓着腰,背上那桶刺鼻的粪水压得他肩胛骨生疼,汗珠子顺着脖颈沟壑往下淌,砸在脚下的黑土里,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瞬间又被燥热吸干。

他直起腰,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目光习惯性地投向村口那条土路尽头。就在那排歪斜的土坯房旁边,孤零零戳着一间稍微齐整点的知青点。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影走出来。

是曹磊。

他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整整齐齐地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子干干净净,跟黑土地、跟粪桶、跟喻伟身上这件补丁摞补丁、汗碱板结发硬的破褂子,像是活在两个世界里。他腋下夹着本书,深蓝的硬壳封面,看不清名字。他步子不紧不慢,踩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却有种说不出的稳当劲儿,脚上的解放鞋也像是新的,鞋帮子挺括。

喻伟赶紧低下头,把肩上滑落的扁担往上耸了耸,桶里的粪水晃荡了一下,溅出几滴,落在脚背上,他也没在意。心里却像被那白晃晃的胳膊烫了一下。这知青,晒不黑似的,不像别人,来了没几天就黑得跟老树皮一样。听人说,他是北京来的,爹妈都是读书人。书……喻伟脑子里闪过这个词,像隔着一层厚实的毛玻璃,模模糊糊。他初中没念完就回来了,家里只剩瞎了眼的奶奶,还有这三亩薄地。

“伟子!发啥愣!粪浇到脚面子上了!”隔着几垄地,生产队长老耿头粗嘎的吼声劈过来。

喻伟猛地回过神,脸腾地一热,赶紧蹲下身,舀起粪瓢,把刺鼻的黑水泼向玉米秆子粗壮的根部。玉米叶子宽大锋利,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在他裸露的手臂上划开一道道细小的白痕,混着汗水,刺刺地疼。他咬着牙,动作更快了些,只想把自己埋进这片密不透风的青纱帐里。曹磊的身影在眼角余光里渐渐走远,消失在小队部那边。

奶奶常说,北京来的知青,都是天上的云彩,风一吹,迟早要飘回去的。

那场要命的雨是在几天后的后晌突然砸下来的。前一刻天还闷得像个蒸笼,铅灰色的云沉甸甸地压着玉米梢头,空气粘稠得能攥出水。下一刻,老天爷像猛地撕开了一道口子,雨水不是落下来,是整盆整盆地往下泼。黄豆大的雨点砸在土路上,腾起一片呛人的烟尘,转眼间就汇成了浑浊的泥流。

喻伟和几个社员正收工往回赶,雨水糊得眼睛都睁不开,脚下的路瞬间成了烂泥塘,深一脚浅一脚。刚趟过村东头那条平时只及脚踝的小河汉子,就听见上游传来一种低沉、恐怖的轰鸣,像是闷雷贴着地皮滚过来。

“不好!上头河堤怕是顶不住了!”老耿头的声音在暴雨里变了调。

浑浊的河水肉眼可见地打着旋往上猛蹿,裹挟着断枝、草皮,汹涌翻滚,一下子就没过了小腿肚子,冲击力大得让人站不稳。浑浊的水流卷着泥沙和枯枝,冰冷刺骨,瞬间没过了膝盖,冲得人几乎站立不稳。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打着旋儿往上猛蹿,一下子就没过了大腿根,冰冷刺骨的水流带着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腿上。

“快!往高处跑!”老耿头嘶哑的吼声在滂沱大雨中几乎被淹没。

喻伟个子高,水性也算好,奋力稳住身体,推着身边一个吓得腿软的小年轻往旁边一处稍高的土坡挪。混乱中,他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下游靠近河心的地方,一个瘦高的身影被一股突然加大的水流冲得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栽倒。

是曹磊!他肩上还扛着一把铁锹,显然刚从堤上下来。

喻伟脑子里“嗡”的一声,想也没想,身体比念头更快。他松开手里扶着的人,猛地扎进更湍急的水流里,逆着方向,朝曹磊扑过去。河水冲得他东倒西歪,脚底踩在淤泥里打滑,好几次差点被冲倒。他咬着牙,拼命往前划水。终于,在曹磊被一个浪头打得再次踉跄、铁锹脱手的瞬间,喻伟一把死死攥住了他的胳膊。

“走!”喻伟吼了一声,声音被暴雨砸得破碎。他拽着曹磊,几乎是拖着他,凭着一股蛮力往岸边挣扎。水更深了,混浊的泥浪翻涌着拍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呛人的土腥味和冰冷的窒息感。曹磊的胳膊被他攥得死紧,隔着湿透的、紧紧贴在身上的布料,能感觉到对方身体在冰冷河水冲击下的微微颤抖和僵硬。

“抓紧!别松手!”曹磊的声音贴着喻伟的耳朵响起,带着急促的喘息,却异常清晰。这声音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穿透了喻伟被冻得麻木的耳膜和混乱的思绪。他猛地一震,不是因为命令,而是那声音里一种近乎命令的急切,和一种……他无法分辨的焦灼。仿佛这声呼喊,比身后汹涌的洪水更让他心惊。

喻伟咬紧后槽牙,一股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血性被这声喊激了出来。他不再是被动地拖着曹磊,而是低吼一声,腰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顶着狂暴的水流,半拖半抱地把人往岸边猛推。脚下是滑腻的淤泥和水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陷在粘稠的胶里。岸上有人伸来了锄头杆子,喻伟一手死死抓住锄头木柄,另一只手仍旧铁钳般箍着曹磊的胳膊,两人被岸上的人七手八脚地拽了上去,重重摔在泥泞的坡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肺里火烧火燎。

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喻伟仰面躺着,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全是铁锈味。他侧过头,看见曹磊躺在离他不到一尺的泥水里,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不停地呛咳着,雨水顺着他清俊的眉眼往下淌。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清晰的轮廓。

“操……”喻伟低低骂了一声,不知是骂这鬼天气,还是骂别的什么。他撑着身子坐起来,甩了甩头上的水,然后伸过手,用力抓住曹磊冰冷的手腕,想把他拉起来。曹磊的手腕很细,皮肤冰凉滑腻,骨头硌着喻伟满是厚茧的手掌。

曹磊抬起眼皮看他,雨水冲刷着他的脸,那双眼睛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异常黑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反手,同样用力地握了一下喻伟的手,然后借着喻伟的力气,挣扎着站了起来。两人的手在冰冷的雨水中短暂地交握了一下,又迅速分开,各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沉默地汇入逃向更高处的人群。

洪水退了,留下满地狼藉的淤泥和东倒西歪的庄稼。秋收的忙碌紧跟着压了上来,像一块沉重的磨盘,吱吱呀呀地碾过黑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喻伟觉得自己像根被绷紧的弓弦,白天在泥泞的地里抢收玉米棒子,晚上还要伺候家里那点自留地,累得骨头缝里都透着酸。奶奶的眼睛越发不好,摸索着做饭时差点打翻油灯,喻伟心里揪得慌,只能闷头干得更狠。

那天傍晚,天阴沉沉的,空气里弥漫着湿重的草叶腐烂的气息。喻伟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从自留地回来,裤腿上沾满了黑泥。路过小队部那排土坯房时,恰好看见曹磊一个人蹲在房檐下的阴影里。他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书,深蓝色的硬壳封面,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他低着头,手指在书页上缓慢地移动,眉头微微蹙着,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费力辨认什么。

喻伟的脚步顿住了,像被钉在泥地里。他认得那本书,是曹磊总夹在腋下的那本。那专注的侧影,那被昏暗光线勾勒出的沉静轮廓,还有那无声翕动的嘴唇,像一根细小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心底某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一种莫名的冲动顶了上来,混着疲惫和一种说不清的燥热。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脚步踩在泥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

阴影笼罩下来,曹磊抬起头。天光几乎褪尽,他脸上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看过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讶异。

“看……看啥呢?”喻伟的声音有点干涩,喉咙发紧。他站在泥地里,比蹲着的曹磊高出许多,影子沉沉地罩在对方身上。

曹磊合上书,深蓝色的封面在昏暗里像个沉静的谜。“《牛虻》。”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书卷气特有的清晰。

喻伟没听过这名字,只觉得拗口。“讲……讲啥的?”他往前蹭了一步,离得更近了些,能闻到曹磊身上淡淡的、被雨水和泥土气息稀释过的肥皂味。

曹磊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讲一个……革命者。”他顿了顿,补充道,“一个很坚强的人,为了理想,吃了很多苦。”

“哦。”喻伟应了一声,觉得这话题离自己十万八千里。他低头看着曹磊手里的书,封面的硬壳边角已经磨得有些发白。空气里只剩下屋檐滴水单调的“啪嗒”声,和两人之间沉默的张力。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股冲动又顶了上来,比刚才更清晰,也更让他心慌。“那……这字儿,你都认得?”

曹磊似乎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淡,几乎看不见,只在他微弯的眼角一闪而过。“认得一些。有些……也生。”

喻伟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微不可察的笑意烫了一下。他脱口而出,声音有些发急:“你……你教我认几个行不?”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教认字?他喻伟,一个土里刨食的泥腿子,跟人家北京来的知青学认字?这念头荒唐得像玉米秆子上突然开了朵牡丹花。脸上腾地烧了起来,火辣辣的,比日头晒着还难受。他下意识地想转身就走,脚却像生了根,扎在泥里。

曹磊仰头看着他,昏暗中,喻伟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只觉得那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片刻,沉静得让人心慌。屋檐滴下的水珠砸在两人之间的泥地上,溅起小小的泥点。

“行。”曹磊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他拍了拍身边一块还算干燥的石头,“坐。”

喻伟脑子里嗡嗡的,僵硬地挪过去坐下。石头冰凉,隔着薄薄的裤子激得他浑身一凛。曹磊重新翻开书,手指点着扉页上那几行印刷的墨字。“这念,艾捷尔·丽莲·伏尼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语速放得很慢。

“艾……艾啥?”喻伟皱紧了眉头,舌头笨拙地打着卷。

“艾——捷——尔,”曹磊耐心地重复,侧过头,看着喻伟的嘴唇,“舌尖抵着上牙膛,这样……艾。”

喻伟学着他的口型,努力地卷着舌头:“艾……艾捷……尔?”一股混合着皂角清冽和年轻男性体息的温热气息随着曹磊的靠近,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脸颊。他的心跳骤然失序,擂鼓般撞着胸膛,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书页上那些扭动的黑字,像要把它看出个洞来。泥土味、汗味、皂角味,还有曹磊身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干净气息,混杂在一起,搅得他头昏脑涨。

“对。”曹磊的声音近在咫尺,“后面是丽莲·伏尼契。”

喻伟胡乱地点着头,根本不敢抬眼。他只觉得那块坐着的石头越来越烫,曹磊的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把他牢牢罩住,动弹不得。他胡乱地用手指在沾满泥巴的膝盖上划拉着那几个字,指尖下的粗糙布料和冰冷的泥浆,都无法平息胸腔里那股陌生的、横冲直撞的热流。

秋收终于到了尾声,空气里飘荡着新打下的粮食那种干燥、微甜的气息。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不期而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晒谷场上,将残留的谷壳和尘土冲得四散奔流。喻伟正帮着把最后几袋苞米扛进谷仓,雨势骤然加大,像天河决了堤。

“快!先进仓里躲躲!”老耿头扯着嗓子吼。

喻伟扛着麻袋,和几个同样淋得透湿的社员一头扎进巨大的谷仓。里面堆满了小山似的谷垛,散发着浓郁的、混杂着泥土和谷壳的干燥气味。光线昏暗,只有高高的透气窗透进些灰蒙蒙的天光。

他放下麻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仓里避雨的人影。角落里,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门口,拧着湿透的衣角。是曹磊。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紧贴在背上,勾勒出清瘦而利落的肩胛线条。水滴顺着他乌黑的发梢滑落,沿着脖颈没入衣领。

喻伟的心像是被那滴雨水烫了一下,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那个角落挪去。谷仓里人声嘈杂,抱怨着鬼天气,商量着雨停了怎么收拾晒场,空气里弥漫着湿衣服的潮气和男人们的汗味。他挤过几个人,在离曹磊几步远的地方站定,靠着一个高高的谷垛,谷粒粗糙的触感隔着薄薄的湿衣服传来。

曹磊拧干了衣角,转过身,看到喻伟,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雨声在巨大的仓房里回荡,像密集的鼓点敲在人心上。

“雨真大。”喻伟没话找话,声音有点干。

“嗯。”曹磊应了一声,目光掠过喻伟同样湿透的头发和粘着草屑的脸颊。他抬手,似乎想擦一下自己额角流下的雨水,动作却在半空顿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的嘈杂人声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只有谷仓外哗哗的雨声,还有两人之间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得令人心慌。喻伟看着曹磊近在咫尺的脸,雨水洗过的皮肤显得过分干净,眉毛很黑,睫毛很长,挂着细小的水珠。那紧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像带着某种无声的蛊惑。

一股蛮横的、不管不顾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喻伟。像被洪水卷走那一刻的不管不顾,又像在昏黄屋檐下被那干净气息包裹时的晕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力气都汇聚到了一点。

他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粗糙、带着厚茧的手掌一把捧住了曹磊的脸颊。那皮肤冰凉,细腻得不像话,触感让喻伟浑身一颤。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笨拙地、带着一股子蛮力,将自己的嘴唇狠狠压在了曹磊的嘴角上。

谷仓里浓重的谷物气息、泥土的腥味、湿衣服的潮气,还有曹磊身上那点熟悉的、清冽的皂角味,瞬间都被这个粗暴的接触搅得粉碎。喻伟的嘴唇干燥而滚烫,带着泥土和汗水的咸涩,重重地碾过那微凉的柔软。时间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钉住了,只有雨声还在仓房顶上疯狂地擂鼓。

曹磊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被喻伟捧住的脸颊绷得紧紧的,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是极致的震惊和茫然,像是被一道毫无预兆的闪电劈中,所有的思维都碎成了空白。他甚至忘了呼吸,也忘了挣扎。

这个吻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短得像幻觉。喻伟自己也被这大胆的举动吓住了,那股支撑他的蛮力瞬间消散。他猛地松开手,像被火燎到一样往后弹开一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不敢看曹磊的脸,只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巴、刚刚还捧过对方脸颊的手,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谷仓里依旧嘈杂,似乎没人注意到角落里这电光火石的一幕。只有堆叠的谷垛投下沉默而巨大的阴影,将两人笼罩其中。

曹磊依旧僵在原地,维持着被捧住脸的姿势,过了好几秒,才极其缓慢地放下手。他微微侧过头,避开喻伟的方向,目光投向高处那扇灰蒙蒙的透气窗。雨水在窗玻璃上肆意流淌,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他抬起手,用指关节很轻、很快地擦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转过身,背对着喻伟,肩膀的线条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死一样的寂静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比谷仓外震耳欲聋的雨声更沉重百倍。

那次谷仓里的鲁莽之后,喻伟再见到曹磊,总像做贼似的。远远瞥见那件蓝布褂子的身影,就立刻低头绕道,心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曹磊也像是刻意避着他,两人之间隔着无形的冰墙,连目光都小心翼翼不再触碰。村里关于知青要开始回城的消息却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烧得喻伟心里又慌又乱。他偷偷打听过,曹磊的名字,就在第一批名单上。

霜降过了,天冷得嘎嘣脆。这天下午,喻伟揣着几个刚从灶膛灰里扒拉出来的、还滚烫的烤土豆,在村口磨蹭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往知青点那排土坯房走去。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到了曹磊住的那间小屋门口,里面静悄悄的。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点豁出去的劲儿,抬手敲了敲门板。

“谁?”曹磊的声音隔门传来,有些低沉。

“我……喻伟。”嗓子干得发紧。

里面沉默了几秒,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曹磊站在门后,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外面套了件半旧的灰色棉坎肩。他脸色比平时更白了些,眼神淡淡的,没什么温度地看着喻伟。

喻伟被他看得心里发虚,慌忙从怀里掏出那几个用旧报纸包着的烤土豆,一股脑塞过去,动作笨拙得差点掉地上。“给……给你,热的。”土豆烫手,报纸被油渍浸透,透出焦黄的颜色。

曹磊没接,目光落在那油乎乎的报纸包上,又移回喻伟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喻伟的手僵在半空,尴尬地停在两人之间冰冷的空气里。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脸皮烧得厉害,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张了张嘴,想说点啥,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天谷仓里冰凉柔软的触感和曹磊震惊的眼神在反复闪现。

“我……我走了。”他猛地缩回手,把土豆胡乱揣回怀里,转身就走,逃也似的。棉袄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怀里滚烫的土豆,那点暖意却一丝也透不进心里去。

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曹磊的声音:“等等。”

喻伟脚步一顿,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没敢回头。

脚步声靠近,曹磊走到他旁边,递过来一样东西。是那本深蓝色的《牛虻》。书皮边角磨得更厉害了。

“这个,”曹磊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给你。”

喻伟愣愣地看着那本书,又看看曹磊的脸。那张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

“我……我不识字……”喻伟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拿着。”曹磊把书往前又递了递,语气不容置疑,“留着。”

喻伟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硬壳封面,像被烫了一下。他接过来,厚厚的一本,沉甸甸的压手。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粗糙的纹理,不敢再看曹磊。

“以后……”曹磊的声音顿了顿,后面的话似乎哽住了。他最终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像一片羽毛,落在冰冷的空气里,瞬间就没了踪影。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回小屋,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喻伟抱着那本冰冷的书,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戳在知青点门口冰冷的泥地上。北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刮在脸上生疼。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书,深蓝色的封面像一个沉默的谜。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谷仓里那个莽撞的吻,一会儿是曹磊毫无表情的脸,一会儿又是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回城消息。那声轻飘飘的叹息,像根细针,扎在他心口最软的地方。

他最终抱着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那本《牛虻》揣在怀里,硬硬的棱角硌着肋骨,又冷又沉。他把它塞到了自己睡觉的土炕炕席最底下,像埋藏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土炕的温热似乎也焐不透那硬壳的冰冷。

调令真的下来了,就在几天后一个阴沉沉的午后。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屯子。曹磊的名字赫然在列,回北京,三天后就走。

那天晚上,喻伟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身下的炕席仿佛铺满了针尖。窗外风声呜咽,像鬼哭。奶奶在隔壁炕上发出轻微的鼾声。他脑子里一会儿是曹磊在雨水中惨白的脸,一会儿是他拧干衣角时清瘦的肩胛骨,一会儿又是他递过书时毫无波澜的眼神。那本《牛虻》就压在身下,硬硬的封面硌着他的腰,像块冰冷的墓碑。

第三天凌晨,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喻伟就起来了,像个游魂似的飘到村口。他远远地蹲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榆树后面,把自己缩成一团,眼睛死死盯着知青点那扇紧闭的门。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几个人影提着行李走了出来。喻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一眼就看到了曹磊。他穿着那件半旧的灰色棉袄,肩上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搪瓷脸盆和牙缸。他低着头,脚步很快,几乎没看周围。

一辆绿色的、沾满泥浆的解放牌卡车就停在村口的土路上,发动机发出粗嘎的轰鸣,排气管喷着白烟。同行的另外两个知青已经爬上了车斗,正伸手要拉曹磊上去。

就在曹磊抓住车上人递下来的手,一只脚踩上轮胎,身体用力往上攀的那一刻,喻伟脑子里那根一直绷得紧紧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他猛地从老榆树后面窜了出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不管不顾地朝着那辆已经开始缓缓移动的卡车冲了过去!

“曹磊!”

嘶哑的吼声划破了清晨冰冷的空气。

曹磊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攀在车斗边缘,半个身子已经上去,闻声猛地回头。他看到喻伟像一头发疯的牛犊,在坑洼不平的泥地里狂奔而来,脸上是扭曲的、绝望的表情,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他。

卡车开始加速,引擎的轰鸣声更大了。喻伟拼尽全力追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冻得半硬的烂泥里,溅起的泥浆糊满了他的裤腿和鞋子。他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肺叶火烧火燎地疼。距离在拉远。

“曹磊!等等——!”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破碎不堪。

曹磊攀在车斗边缘,身体随着卡车的颠簸摇晃着。他看着那个在泥泞中拼命追赶、越来越小的身影,看着他一次次踉跄,又一次次挣扎着爬起来。风刮得很猛,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得他眼睛发涩。他死死咬着下唇,咬得那么用力,一丝鲜红的血线慢慢渗了出来,在苍白的唇色上显得格外刺目。抓着车斗挡板边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毕露,指甲深深掐进了冰冷的木头里。那本深蓝色的书,似乎还带着对方仓惶递出时的温度,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他猛地转回头,不再看那个在泥泞中挣扎的身影,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对抗住那撕扯的力量。喉咙里堵着千斤重的硬块,压得他喘不过气,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死死地、近乎凶狠地咬着那渗血的嘴唇。

“噗通!”

喻伟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浆里。脸贴着冰冷刺骨的黑泥,嘴里尝到了咸腥的土腥味。他挣扎着想抬头,只看见那辆绿色的卡车在土路的尽头拐了个弯,彻底消失在一片灰蒙蒙的晨雾里,只留下一道长长的、扭曲的车辙印,还有空气中呛人的柴油尾气味。

冰冷的泥水糊了一脸,顺着脖子往衣服里灌。喻伟趴在那里,浑身脱力,像一滩被抽掉了骨头的烂泥。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泥水还是别的什么。他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和泥浆的腥气。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手在冰冷的泥地里胡乱地摸索支撑点。指尖突然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硌在冻硬的泥块下面。他下意识地把它抠了出来。

是一本被泥水浸透了大半的书。深蓝色的硬壳封面沾满了污泥,边角磨损得厉害,正是他塞在炕席底下那本《牛虻》。

书被摔开了。喻伟颤抖着手,抹开扉页上厚厚的泥浆。

一行熟悉的、清瘦有力的钢笔字在泥水的浸染下,依旧清晰可辨:

“给小伟同志,革命友谊永存。”

那“永存”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睛上,烫得他眼前一片血红。他死死攥着那本湿透冰冷的书,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书页在泥水里泡得发胀,边缘卷曲起来,像无声的嘲讽。

他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呜咽,压抑、破碎,最终化作一阵剧烈的呛咳,咳得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泥地里,肩膀剧烈地耸动。泥水混着滚烫的液体,从脸上肆意地淌下来,砸在冻硬的黑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风卷着枯叶,呜咽着掠过空旷的田野。

日子像屯子西头那条封冻的小河,表面结了厚厚的冰,底下却还是死水一潭。喻伟的日子也像是封冻了。他不再去村口张望,也绝口不提那个名字。那本浸透了泥浆的《牛虻》,被他用破布裹了又裹,塞到了炕洞最深处,和冰冷的灰烬埋在一起。

奶奶在一个飘着清雪的清晨走了,走得很安静。喻伟一个人料理了后事,把老屋的门落了锁。他变得越发沉默,像一块被风霜磨砺得没了棱角的石头,只知道埋头侍弄那几亩越来越贫瘠的土地。偶尔有人提起知青,提起北京,他也只是木然地听着,眼神空茫茫的,像望着一片没有尽头的荒原。

三十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从黑土地的垄沟里淌过去了。村里通了公路,盖起了红砖房,年轻人一个个往外跑。喻伟还守着那几间越来越破败的老屋,成了屯子里有名的老光棍。他学会了抽烟,劣质的烟草味也盖不住心头那股陈年的苦。

那年深秋,喻伟咳嗽得厉害,被村里新来的大学生村官硬劝着去了趟县医院。检查完,医生说肺部有阴影,建议他去省城大医院再看看。喻伟没当回事,揣着点药就回来了。经过县城新盖的档案馆门口时,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破旧的自行车。

档案馆窗明几净,和他一身沾着泥土的旧棉袄格格不入。他踌躇了很久,最终还是走了进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

“同志,我想……查点东西。”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

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是个年轻姑娘,看了他一眼:“查什么?”

“知青……六几年、七几年,下放到我们向阳屯的知青档案……能查不?”喻伟的声音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哦,那个啊,有部分开放了,在那边库房,得查目录。”姑娘指了个方向。

喻伟在散发着陈旧纸张和灰尘气味的库房里,手指笨拙地翻着厚厚的、纸页泛黄卷曲的目录册。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滑过眼前,带着那个年代的烙印:“扎根农村干革命”、“广阔天地炼红心”……他翻得很慢,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终于,在“向阳屯知青点(1973-1977)”那几页,他看到了那个在心底埋藏了三十年、早已刻进骨髓的名字:曹磊。

后面跟着一行小字:“档案号:XS-QZ-HL-1975-037”。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他肋骨生疼。他拿着那个编号,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炭,走到借阅台。

“这个……麻烦您。”他把纸条推过去。

工作人员很快抱来一个薄薄的、深蓝色的硬壳档案卷宗。卷宗侧面贴着泛黄的标签,上面是褪色的钢笔字:曹磊。

喻伟的手有些抖。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卷宗。里面是几张发黄的表格,贴着早已褪色的黑白照片——年轻的曹磊,穿着整洁的白衬衫,面容清俊,眼神沉静地望着前方,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略显拘谨的朝气。下面是端正的钢笔字填写的个人信息:家庭出身、下乡时间、劳动表现……还有一张薄薄的调令存根,上面盖着鲜红的公章。

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些早已模糊的字迹,仿佛要从里面榨取出一点点关于那个人的气息。指尖划过那张年轻的脸,冰凉的纸张触感却让心底的某个地方尖锐地疼了起来。

翻到最后一页,是“离屯后联系信息登记表”。大部分栏目都是空的,只在最下面一行,有一行极其潦草、几乎力透纸背的钢笔字,墨色很深,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写下:

“若寻骸骨,黑河之畔。”

骸骨……

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喻伟的眼里,瞬间冻住了他全身的血液。库房顶上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光线冰冷地打在那行潦草的字上,每一个笔画都像扭曲的刀锋,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三十年积压的尘土、冰封的记忆、被生活磨蚀得只剩钝痛的念想,在这一刻被这行字炸得粉碎,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空洞。

他猛地合上卷宗,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档案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手指死死抠着那硬邦邦的蓝色封面,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硬纸板里。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了,火烧火燎,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在胸腔里拉扯。

骸骨……黑河……

那个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晒不黑、说话带着书卷气的青年……那个在洪水中让他“抓紧,别松手”、在谷仓里被他莽撞吻过嘴角的人……那个最后只留下“革命友谊永存”几个冰冷字迹、消失在卡车扬尘里的人……骸骨?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喻伟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它咽了回去,嘴里却充满了铁锈的味道。他踉跄着站起身,档案卷宗“咚”地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年轻的工作人员闻声诧异地抬头:“大爷,您没事吧?”

喻伟像是没听见,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摊开的卷宗,最后一页上那行狰狞的字迹在日光灯下白得刺眼。他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却又像被什么东西驱赶着,挪出了档案馆的大门。

深秋的风带着哨音,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喻伟推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旧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向阳屯的土路上。路两边是一望无际、收割后显得格外空旷萧索的黑土地,裸露着深褐色的肌肤,沉默地延伸向灰蒙蒙的天际线。寒风灌进他敞开的旧棉袄领口,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只觉得胸腔里那团火烧得更旺了,灼痛着五脏六腑。

回到他那间低矮破败、冷得像冰窖的老屋,喻伟没有点灯。他摸索着走到冰冷的土炕边,蹲下身,双手颤抖着,开始疯狂地刨挖炕沿下的泥土。指甲很快劈裂,渗出血丝,混着黑色的泥垢,他也浑然不觉。泥土被刨开,露出下面冰冷的炕坯砖。他撬开一块松动的砖头,手伸进那狭小、积满陈年灰烬的炕洞里,不顾一切地摸索着。

指尖终于触到一个被破布层层包裹的硬物。他猛地将它拽了出来。

破布早已朽烂,一扯就碎。露出了里面那本深蓝色的硬壳书——《牛虻》。书页被当年的泥水和时间侵蚀得发黄、板结、粘连在一起,封面也布满了霉斑,边角更是磨损得不成样子。

喻伟抱着这本冰冷、肮脏、散发着陈腐气息的书,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又转瞬将逝的噩梦。他颤抖着手,用尽力气,试图翻开那板结粘连的扉页。

“刺啦——”

粘连的书页被强行撕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扉页上,“给小伟同志,革命友谊永存”那行字,在昏暗中依旧清晰。而就在这行字的下面,在那早已被泥水晕染开的空白处,赫然夹着一个用枯黄草茎编成的小玩意儿。

是一只蚂蚱。

草茎已经干枯发脆,颜色黯淡,编织的手艺却很精巧,形态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跳开。它静静地躺在发黄的书页上,像一个跨越了三十年漫长时光、突然被打开的哑谜。

喻伟布满老茧、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只干枯的草编蚂蚱。冰冷的、脆弱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

他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汹涌而出,无声地淌过他沟壑纵横、写满风霜的脸颊,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冰冷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书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老屋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北风卷过荒原,发出永无止境的、呜咽般的呼啸。

更新时间:2025-07-06 17:3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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