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陈晓薇!你还不起床?看看几点了!” 每一天,叶香兰的叫喊比闹钟还准顺。美好的一天被这聒噪搅得荡然无存。
又来了。刷牙水溅到洗手盆,这么邋遢!早餐又不吃,整天头晕你活该,工作总加班没前途(“跟你说去考公务员你当耳旁风!”),谈恋爱的男朋友家里没房(“你眼光长在脚底板上了啊?”)…我的耳朵,是她永不关闭的“私人电台”,24小时循环播放“叶秀兰的人生训导——失败女儿特辑”。
唠叨。指责。无穷无尽。
中间偶尔夹杂着对命运不公的抱怨,但矛头最终总会精准地拐个弯,狠狠戳到我身上。
这是我的老妈,叶秀兰。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是她所有“教导”的金科玉律开场白。
后面紧跟着的,是她如何在八十年代的“明兴制衣厂”拼死拼活;如何在九十年代初和我爸推着一辆破三轮,顶着烈日暴雨走街串巷收废铁、卖钢材,一分一厘攒下这份家业;如何精明强干、吃苦耐劳,比我这个“温室里的花朵”强一百倍都不止。
鼓励?呵。在她本就贫瘠的赞美词汇表里,“真棒”、“聪明”这类词,似乎天生与我绝缘。在她嘴里,我永远“不够格”。更别说在我遇到挫折的时候提供任何情绪价值了。
烦。一天到晚在你耳边唠叨,一种比窗外三十八度“桑拿天”更令人窒息的闷,死死堵在胸口。我瘫在空调被里,把枕头死死摁在头上,想要隔绝,无果。
02 崩断的弦
今天,尤其像地狱。
就在我熬了三个大夜,只睡了十个小时都不够的活动策划案,被那个秃顶啤酒肚的港商老板,当着全组人的面,用夹杂着英文的蹩脚普通话贬得一文不值:“Creative(创意)? Creative个屁!吃干饭的!还不如找个路边捡垃圾的老太太想!”那口水几乎喷到我脸上。
OKay,牛马打工人,这份工资是连委屈都包含其中。
这已经是被否了第五版的提案。
最后,土豪老板说活动方案不仅要有创意中,摆市中心广场,请最红的网红来直播‘坐金马桶思考人生’,原谅我脑洞不够大,这idea,绝!
十万的预算?请最红的网红!老板您确定是思考人生不是思考破产?
没办法,谁叫他是甲方爸爸呢!得哄着!就算他要摘天上的月亮,咱也得想办法给他摘。
只想快点回家睡觉,关掉手机,埋进被窝,让整个世界赶紧他妈的彻底消失。
去你的创意方案。
刚开门,叶香兰那张写满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没出息”的脸堵在门口。
“又这么晚?整天不知道在外面鬼混什么!工作工作不像样,谈恋爱谈恋爱不靠谱!跟你爸年轻时候一个德性!我当年在制衣厂……”
“制衣厂”三个字,听到我头痛欲裂。
嗡——!
血液“轰”地一下全冲上头顶。
世界在疯狂旋转,只剩下门口那张喋喋不休、充满指责的嘴。
我猛地转过身,积蓄了二十多年的怨毒、委屈、不被理解的痛苦,冲口而出:
“你烦不烦啊?天天听你叨叨叨,我真的要颠了了!”叶香兰像被按了暂停键,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
“整天都是你当年!你当年!!你当年那么厉害,那么能干,为什么整天在这里抱怨个不停?”
“我又不是你!你觉得我那么失败,那么丢你脸那你生我干嘛!”我用尽全身力气,歇斯底里。
“我不要过你这种日子,整天怨天尤人,没有一点开心的人生啊!”最后一句吼完,胸腔里一片空荡的疼。好像把这些年积攒的郁闷,倾泻而出。
时间仿佛凝固了。刚才叶香兰还咄咄逼人的血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死灰。
但突然庞大的、发泄后的虚脱和麻木淹没。
我做了什么?我说了什么?
突然脑子嗡的一声,一阵天旋地转毫无征兆袭来,我眼前一黑。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光线和意识。
02
热!
不是空调房外那种燥热,是粘腻的、仿佛能拧出水来的闷热,紧紧包裹着每一寸皮肤。
身下硬得硌骨头,绝对不是我的席梦思床垫。像是直接睡在凹凸不平的木板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草席。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而刺鼻的味道:浓重的灰尘味、劣质煤球燃烧后的呛人硫磺味、牲畜粪便的臊臭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贫穷和闭塞的陈腐气息。
其中,一股新鲜的、浓烈的鸡粪味尤为突出,直冲鼻腔,熏得人头晕。
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
昏暗。极其低矮的、被烟熏火燎得黑黢黢的木梁,几乎压在头顶。
墙壁是一面土墙,坑坑洼洼,糊着早已发黄卷边的旧报纸,上面模糊的铅字标题像是某个遥远年代的新闻。
墙角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一个掉了大半红漆、露出原木色的老旧木箱是房间里唯一的“家具”。那一扇小小的生了锈的关的严严的窗,没有一丝风,极其闷热。
这是……哪里?噩梦还没醒?
想动,浑身酸软无力,骨头缝里都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
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揉揉发胀的太阳穴。
等等!这…不是我的手!
皮肤粗糙,掌心布满了薄茧和细小的划痕,指关节显得粗大变形。
指甲很短,缝里嵌着洗不掉的、乌黑的污垢,像是机油或者什么顽固的脏东西。手腕纤细,长期营养不良的的瘦弱。
突然,一股惊恐直冲我的天灵盖!
这,到底怎么回事?
“细妹!秀兰!死丫头!还睡?等着你老娘“藤条”请你起来啊?!”一个尖利、刻薄、带着浓重乡下口音,像炸雷一样在门外响起,伴随着铁盆还是什么东西被粗暴摔在地上的“哐当”声。
秀兰?!细妹?
我妈的名字!她在家排行最小,外婆一直叫她“细妹”
我猛地从那张“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太大,头“砰”一声狠狠撞在低矮床顶上,眼前金星乱冒,一阵剧痛。
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地扑向那面挂着的边缘生锈、布满水银斑点的小圆镜。
昏黄模糊的镜面里,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属于少女的脸庞。
年轻。顶多十七岁。皮肤是常年日晒劳作后的黑黄,两颊没什么肉,显得颧骨有点突出。头发枯黄干燥,被胡乱地编成两根土气的麻花辫,垂在瘦削的肩膀上。嘴唇干裂起皮。最让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本该属于少女的明亮光彩被沉重的疲惫覆盖,深陷在眼窝里,但眼底深处,却倔强地藏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光亮。
这眉眼……这轮廓……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是她!绝对不会错!虽然年轻了太多太多,但这张脸的底子……分明是我妈!
是我妈?叶秀兰!少女时代的模样!
巨大的荒谬感瞬间将我淹没。我成了我妈?
一根生锈的铁钉上挂着一本破得掉渣的、印着“工农兵学商”图案的挂历。
日期:一九八一年,六月。
一九八一年…我妈十七岁……初三毕业…外婆不让她读书,逼她去制衣厂做工的……那一年!
一股寒意,比门口的井水还冰冷刺骨。
03
门外的咒骂声像鞭子抽在背上。
“聋了是不是?灶头火都熄了!做着等吃啊?”外婆的怒吼带着权威和刻薄。
来不及消化这穿越的荒谬,求生的本能驱使我冲出那间散发着霉味和鸡粪味的“闺房”。
外面是一个同样低矮昏暗的堂屋,泥土地面坑洼不平。
一张油腻的方桌旁,已经坐了五个人。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干瘦、颧骨高耸、眼神像刀子一样锐利的老妇人,就是我的“外婆”李四,正用勺子把锅里最稠的米粒捞进一个大海碗。桌面上还有几条细长的番薯。
桌子坐了四个男生,年纪相仿,相差个三四岁。一个身材矮小,脸上微微笑的想必是二舅父,跟他七十岁模样差不多,只是老了。再旁边的是三舅舅,一副调皮捣蛋的机灵样。这两位是?四舅跟五舅?怎么像双胞胎一样的?
以前听叶香兰说过,四舅总爱欺负她,什么都要跟她抢,但五舅就偏偏相反,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准带给她。
但是,我大舅呢?咋没大舅?记忆中母亲提过,她上面应该还有个大哥。
“妈”我忍不住低声问旁边正给四舅碗里添咸菜的外婆,“大舅…咋没在?”
外婆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没看我,只用力把咸菜碗顿在桌上,声音又冷又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什么大舅?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对,大哥。”
“你今天哪里不对劲?你只有四个哥!吃饭!”
后来,从村里老人偶尔的叹息和只言片语里拼凑出的真相:外婆的第一个孩子,那个应该被称作“大舅”的男孩,不到一岁就夭折了。家里排行直接从“二哥”开始,那个早逝的生命,成了这个家庭讳莫如深的禁忌,一个连名字都很少被提及的、模糊的阴影。或许,这失去长子的痛,也无形中加剧了外婆对生下儿子近乎病态的执着和对女儿叶秀兰的轻贱。
“妈,粥太稀了,没点油水。”四舅皱着眉,用筷子扒拉着碗里明显比别人稠的粥,一脸嫌弃。
“知足吧!你大哥要攒钱娶老婆,家里哪有钱?有得你读书就不错了!快吃,吃完上学去!”外婆的声音在面对儿子时,虽然还是命令式,却少了那份尖刻,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我的目光扫过桌子。其他几个舅舅(二哥叶国富、三哥叶国盛、四哥叶国兴)面前都是能照见人影的清汤寡水。
但是没有我的碗。
“愣着做乜?眼大睇过界?”外婆像背后长了眼睛,猛地回头,那刀子般的目光剐在我身上,“灶头边个碗是你的!去盛!盛完把鸡喂了,把猪潲煮了!你二哥三哥的衫裤还没洗,禾地上晒的谷记得要翻!手脚麻利点,磨磨蹭蹭等着食屎啊?”
“对了,看紧点,今天好像要有雨,收谷了再回来”
一连串的命令砸下来,不容喘息。
我像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麻木地走到灶台边。那里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锅里只剩下一点几乎全是米汤的稀粥底子。
稀汤寡水,带着一股铁锅的腥气,食之无味。
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和吸溜粥水的声音。
没人说话,更没人看我一眼。
我仿佛是这个家的透明人,一个会呼吸、会干活的工具。
机械地干完喂鸡、煮猪潲、翻晒谷子,顶着三十几度的毒太阳,谷芒刺得皮肤又痒又痛。
这一系列仿佛永远做不完的活计,汗水早已浸透了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衫。
后背火辣辣地疼,是晒伤。
趁着外婆去菜园的空档,我像做贼一样溜回那间昏暗的小屋,实在是太热太累了!
不知不觉的眯着躺在“木矿床”上睡着了!
“秀兰!叶秀兰!看我不打死你!”迷迷糊糊的听着外婆就凶神恶煞地喊叶秀兰!
刚睁开眼睛,就看着外婆冲进屋里,随手抄起放在门边的被削得细长的竹条,
“嗦,嗦,嗦”
看我不打死你!这玩意,我真没见过。一打一条红血印,还带刺。
外婆像疯了一样把我往死里打。
“外..。。不对,妈,你干嘛啊!”这时我是叶秀兰。
“你是聋了还是怎么了?刚才才叮嘱你像要下雨,记得收谷!啊!你回来睡觉?你去看看,池塘里一塘谷!禾地里晒的谷全都冲到了鱼塘里!看我不打死你!你这个贱骨头!”
“妈!别打了,我就眯了一会!”我被一边追着一边打,外婆打累了打不动了停了下来,街坊邻居都过来劝阻。
外婆到底年纪大了,追打了几下,累得扶着墙直喘,手里的竹条还扬着。门口很快围满了人,七嘴八舌地劝:
“三婶,消消气,阿兰也不是有心的!”
“打坏了可咋整!”
“快放下,快放下!别打了别打了!”
外婆被邻居们半劝半架着,竹条也被夺了。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泪混着汗。
“谷…我的谷啊…”她捶着地,声音嘶哑,满是绝望,“全冲塘里了…一塘谷啊…”
邻居们围着她叹气。
我站在墙角,浑身火燎似的疼,胳膊上几道血棱子,挠也不是,不挠生痛。
在邻居们或同情或责备的目光里,我恨不得钻地缝。
“这叶香兰是亲生的吗?外婆是真的往死里打啊!”看到手上,背上十几二十条的血痕,痛的钻心。
我抹了把泪,跑去禾地。
天又出了太阳。
夏天暴雨来得急,走得也快,禾地边上积着水坑。
冲到鱼塘边,真的是一塘谷。
禾地上还有稀稀疏疏没扫完的谷粒,几个空箩筐歪倒旁,一片狼藉。
经过这次“落水谷”事件后,外婆更看不惯叶香兰了。给叶香兰安排的家务活变本加厉。
放学铃一响,我撒丫子就往家跑,生怕慢一步又撞上外婆的“藤条焖猪肉”。我今天得表现好点!
直奔屋后菜地。
外婆交代了,摘点苋菜和空心菜。这活儿看着简单!瞅准一片绿油油的苋菜,蹲下,学着记忆里模糊的样子,一手攥住菜杆用力一薅!
“噗嗤!”
好家伙,连菜带根,还带起一大坨湿泥!我拎着这几棵“全须全尾”的苋菜,有点懵。
带点疑惑,不自信,好像…摘菜不是这么摘的吧?
不管了,如法炮制。
手里就攥了一把“苋菜”连根一起拔,根须上还滴着泥水,活像刚挖出来的小树苗。
空心菜这简单,结果扯断了好几根脆生生的杆子,叶子撒了一地。
我正在菜地大汗小汗一起出,身后又一顿叫喊声:
“叶!秀!兰!!!”
外婆叉着腰站在地头,脸比锅底还黑,眼珠子快瞪出来了。
“你个败家精!作孽啊!”她冲过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菜,气得直抖,“谁教你这么摘菜的?!啊?!连根拔?菜根都给你折断了!你个资本主义娇小姐做派!”
她越骂越气,顺手抄起围在菜地的篱笆作势要打。
我被吓得魂飞魄散,把手里的烂菜叶子一扔,拔腿就跑!
“妈!我错了!我真不会啊!”我一边嚎一边抱头鼠窜,身后是外婆愤怒的咆哮和几只被惊飞的老母鸡正在“咯咯咯”叫着。
菜地里,留下几棵东倒西歪的“残兵败将”和一片狼藉的脚印。
04
哎,这日子,难以言喻。
晚饭后,外婆召集全家人家庭会议。外婆坐在八仙桌主位,像尊黑面神。
一家七口挤在这间十三坑的屋内尤为逼仄,点着盏15瓦的昏黄灯泡。
外公坐在她旁边的小马扎上,手里卷着根“经济”牌纸烟,烟雾缭绕里看不清表情,只偶尔咳嗽两声。
空气闷热,带着汗味和劣质烟味。
“都听着,老二要起新屋了。地基批下来了,这是老叶家的大事,全家都得勒紧裤腰带,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二舅年轻气盛,脸上立刻放出光来,搓着手:“娘说得对!起新屋,娶媳妇儿,就靠它了!”
外婆没理二舅,继续盯着我,声音拔高:“香兰!”你年纪也不小了,该给家里顶大梁了!你二舅起屋,砖头、水泥、沙子、石子儿,哪样不要人搬?从明天起,放学回来,地里的活计利索点干完”
搬砖?搬水泥?我眼前一黑,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这小身板被压垮在红砖堆里的惨状。
“还有!”外婆的竹烟杆又敲了一下,“家里的饭食、猪潲、鸡鸭,以后全归你管!你二哥那边请了帮工的叔伯,中午那顿,你也得做好了提过去!别耽误人家干活!听见没有?”
轰!全天候无死角重体力劳动+后勤部长?
这简直是惨无人道的奴隶生活!
我下意识想反驳:“外…妈,…我还要上学啊…”
“上学?上学能当饭吃?家里白养你这么多年?现在用到你了,就推三阻四?力气小?力气小就多干!干多了力气就大了!就这么定了!”
她的话又快又狠,不容置疑。
二舅看向我傻笑着,没说话。外公坐在烟雾里,头垂得更低了,只是卷着那根永远卷不完的烟,手指有点抖。
没人替我说一句话。叶秀兰在这个家,就是个透明又必须存在的苦力。
“爸…”我忍不住看向外公,带着点微弱的希望。他可是家里唯一可以讲点道理的人。
外公喉咙里咕哝了两声,含糊不清:“听…听你妈的…家里困难…”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瞬间就被外婆凌厉的眼神压了下去。
得,指望不上。
接下来的日子,我深刻体会了什么叫“八十年代童工”。
天还没亮,就被外婆叫喊声起来煮粥,煮猪潲。
以前,我妈都没让我进厨房做过一顿饭!现在,这猪潲。。。那玩意儿味道冲得能熏一跟头。那味道,太上头。
放学铃一响,书包往肩上一甩就得往二舅那“热火朝天”的工地冲。
二舅俨然成了“包工头”,穿着件汗渍斑斑的红背心,指挥着几个本家叔伯和邻居小伙。
见我来了,下巴一扬:“细妹,喏!砖在那!搬到墙根下!”那语气,活像使唤牲口。
“一次八块,没吃饭啊?这力气。。。”
八块红砖?我试着抱起来,死沉!没走几步,腰就跟断了似的,粗糙的砖棱硌得胳膊生疼,汗水糊进眼睛。脚下一个踉跄,“哗啦”一声,砖头撒了一地,差点砸了脚指头。
周围顿时响起几声嗤笑。
“哎哟,秀兰丫头,没吃饱啊?”一个叼着烟卷的堂伯打趣。
二舅脸一板:“八块不行就六块!六块还不行?四块!再不行你就去搅和水泥沙浆!这总行了吧?”那嫌弃,溢于言表。
搅沙浆?更不是人干的!半人高的铁锹,没几下胳膊就跟灌了铅似的。
水泥灰呛得我直咳嗽,脸上、头发上,全是灰点子,活脱脱一个泥人。
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我还得提着个沉甸甸的大号搪瓷桶,里面装着糙米饭和几块鱼干,顶着烈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工地送饭。
晚了要被二舅瞪眼,饭不够要被帮工嘀咕。
回到家,等着我的是冷锅冷灶、饿得嗷嗷叫的猪和鸡,还有外婆刀子似的目光,最憋屈的是二舅那副嘴脸。他叉着腰在旁边监工:
“叶秀兰!动作麻利点!没吃饭啊?”
“这沙浆拌得跟稀汤似的!使点劲!”
偶尔累得眼前发黑,想靠着砖堆喘口气,他那破锣嗓子立马响起:“年纪轻轻就娇气!我们像你这么大,挑百斤担子走十里地!这点活都干不了,以后怎么嫁人?谁家要你这懒骨头?”
这才开始一天,我的老腰像要断了一样。
可怜的叶香兰。
欺负人!太欺负人了!
人家就是“扶弟魔”,怎么到了叶秀兰就是“扶哥妹”了呢!
还是扶全家!全家都在合起伙来欺负叶秀兰!
就因为她是个女孩的?他们是男孩?
就因为她老实、沉默、不会反抗?
放他娘的狗屁!老娘可不是任人搓扁揉圆的泥人!
压榨?剥削?PUA?凭什么要像个牲口一样被使唤?
就为了二舅那个娶媳妇的新房子?这房子有我一块砖吗?
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咆哮:叶秀兰!你醒醒!站起来!反抗!为了你自己!
可是,一想到外婆的竹条,二舅的拳头…好疼…反抗会被打死的!
两种念头疯狂撕扯。
但日复一日的疲惫、屈辱,终于浇灭了最后那点怯懦。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再这样下去,叶秀兰没累死,我先被憋屈疯了!
反抗的念头一旦破土,就疯长。
我一边有气无力地搅和着那该死的沙浆,一边眼珠子滴溜溜转。装病?外婆那双眼睛毒着呢,一眼识破,搞不好直接竹条伺候“装死”。
离家出走?身无分文,粮票布票都在外婆那攥着,能跑哪去?
二舅的骂声立刻追过来:“细妹!都快下午了,叔伯们都饿死了,怎么还没送饭来?”
脑子里“反抗”和“恐惧”还在撕扯,但这声吼像根针,瞬间把“干活”的指令扎了进来。饭!对,送饭!叶秀兰的日常任务!
我扔下铁锹就往家跑,心里火烧火燎。
穿越前,我连电磁炉都玩不转,泡面是生存极限。
现在让我用这口黑黢黢的大铁锅、烧着呛人的柴火,给一群干重活的汉子做饭?这简直是地狱级挑战!
冲进灶房,把米和红薯,还有茄子全扔到锅里炖,水也加好了。锅底的火星子半死不活地闪着。时间紧迫!
我手忙脚乱地抓起一把柴火就往灶膛里塞,火苗没旺,反倒冒出一股浓烈的青烟,呛得我眼泪直流。
“咳咳…妈呀,这怎么回事?怎么一直冒烟啊!快要呛死了!”我慌了,用火钳乱捅一气,火星四溅,烟更大了。
完了!引火柴湿了!
我急得团团转,看着锅里温吞水泡着的米和红薯,听着远处二舅越来越不耐烦的吼声。
不管了!先让火旺起来!我发狠似的把旁边半湿不干的柴火一股脑全塞进灶膛,灶膛瞬间被塞得满满当当,密不透风。
这下好了,别说火苗,连烟都快出不来了,只剩下沉闷的、令人窒息的浓烟倒灌出来,整个灶房乌烟瘴气!
我被熏得睁不开眼,咳得天昏地暗。
我也分不清生熟,只觉得再煮下去锅要炸了。
“滋啦——!”
一股浓烈的、无法忽视的焦糊味瞬间盖过了所有怪味!
完了!彻底糊了!
我看着锅里那黑黄相间、冒着焦烟的番薯茄子“粥”,欲哭无泪。
这…这能吃吗?
时间不等人,二舅的骂声就在院外了。
我硬着头皮,把这一锅散发着灾难气息的“午饭”盛进桶里,拎着这生化武器走向工地。离老远,二舅和叔伯们就皱起了鼻子。
“秀兰丫头,你煮的啥?烧房子了?” 一个叔伯捏着鼻子打趣。
“这味儿…够冲的啊!”另一个扇着风。
二舅脸色铁青地掀开桶盖,只看了一眼,脸就绿了。
那卖相,那气味…他强忍着恶心,用勺子搅了一下,捞起一块黑乎乎的锅巴和几颗裹着番薯,茄子的米粒,声音都变了调:“叶秀兰!你…你煮的是猪食还是毒药?”
“二哥…”我灰头土脸,头发被烟熏火燎得打绺,脸上还沾着黑灰,眼泪是真的被熏出来的,“我塞太多柴…冒烟…还…还打翻了水…把引火柴弄湿了…着急…火又大了…锅…锅就糊了…还…还好像倒错了油…”我语无伦次,狼狈不堪,每一句都是大实话。
“你真是吃野吾做野,做野打烂野。”二舅十分嫌弃的赶我走。
“咳咳…老二,这…这饭…”一个年长的叔伯放下刚拿起的碗,表情痛苦,“不是叔不给你面子”
“是啊,闻着都头晕…下午还要扛水泥呢,这肚子受不了…”
“秀兰也是不容易,看这折腾的…”
众人纷纷婉拒,身体力行地表示拒绝进食。
“别啊,这我辛辛苦苦做的一上午的,给点面子别浪费粮食啊!粒粒皆辛苦,叔伯们!不能浪费粮食!我妈知道了要打死我的!”我一边喊,一边“手疾眼快”地抄起勺子,不由分说就往离得最近、刚才发言那位年长叔伯的粗瓷大碗里,狠狠舀了满满一勺!
那勺“粥”糊稠得拉丝,黑黄褐三色交织,散发着直冲天灵盖的复杂气味。
年长叔伯的脸瞬间绿了,端着碗的手都在抖,看着碗里那坨还在微微颤动的“黑暗料理”,喉结上下滚动,表情像要上刑场。
“秀…秀兰丫头…心意领了…真领了…” 他声音发颤。
“不行!必须吃!浪费可耻!”我“义正言辞”,眼神“坚定”,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道德的重大审判。
手里勺子不停,又给旁边两个试图后退的叔伯碗里怼满了。
众人端着碗,看着里面那坨冒着热气、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混合物,欲哭无泪。
在二舅铁青的脸色和我“殷切”的注视下,叔伯们最终给…囫囵咽了下去!
整个过程表情扭曲,吞咽声伴随着压抑的干呕,场面一度十分惨烈。
第二天一早。
我“积极”地准备再次奔赴灶房“战场”。
还没等我摸到锅铲,二舅像被马蜂蜇了一样跳起来,脸色煞白,连连摆手,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停!停停停!叶秀兰!你给我离灶房远点!”他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灶台方向。
“饭…饭不用你送了!你…你就专心搬砖!喂猪就行”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仿佛让我远离厨房,是他此刻人生中最英明的决定。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心里的小人早已笑翻在地。
叶秀兰,你看!反抗第一步已打响!
05
“叶秀兰!猪潲桶空了还不快去添?!”
“叶秀兰!灶膛火要熄了,添柴!”
“叶秀兰!眼瞎了?没看见谷子摊一地?去翻!”
那一声声叶秀兰,成了这间老屋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叶秀兰!帮我在柜子里拿一下药油!”
这时,外婆又在叫喊。
“哐当!”就在我翻箱倒柜时,手臂撞到了那个掉了漆的红木箱子。
箱子没锁,但很沉。
费力地掀开盖子,一股陈年的樟脑和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是几件同样破旧的换洗衣物,还有几本初中课本。
封面已经卷边磨损,但保存得很干净,看得出主人的珍视。
我颤抖着手指翻开那本语文书。扉页上,用娟秀的字体写着:叶秀兰。
书页间夹着几张泛黄的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演算和笔记,字迹工整,思路清晰。
一个被生活重压埋没的、对知识充满渴望的灵魂,透过这些墨迹无声地呐喊。
叶秀兰曾经总念叨我,家里有条件却不好好读书。
要是她当时有这么好的条件去读书,或许人生也会不一样。
这就是她后来对我学业近乎偏执要求的根源?
是啊,“读不起书”成了她一辈子的遗憾。
“你在干什么?”外婆那把招牌的叫喊。
“好啊!叶秀兰!你个死女包,反了天了你!整天心思在哪里?不干活还藏着这些没用的东西?整天就知道看这些破书!能当饭吃?能当钱使?”
“我…”我想辩解,想告诉她这些书对我有多重要。
“闭嘴!”她粗暴地打断我,另一只手猛地抄起掉在地上的语文书,看也不看,“哗啦”一声,封面连着几页纸被粗暴地撕了下来!
“不要!”我本能地扑上去想抢。
“起开!你个贱骨头,心比天高命。家里供你读到初中毕业,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你二哥等着钱娶老婆,你四哥五哥要读高中,家里还有钱去供你读书?”
“妈!为什么四哥五哥可以读,我就不可以!”
“女生迟早都要嫁人的,读那么多书干嘛?哪还有闲钱给你这个迟早要嫁出去的外人糟蹋?”
“外人?原来在这个“家”里,叶秀兰就是个外人。好家伙,难为叶秀兰为他们累死累活,结果还是个迟早要嫁人的“外人”?
“我成绩好我能考上的!”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
“成绩好?成绩好有屁用!识得几个字,会算账不被骗就行了!明天!你给我去镇上的‘红星制衣厂’报到!已经跟王工头说好了!”
制衣厂!这三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
“不!我不去!我要读书!学费我自己想办法!我以后赚的钱都给你!让我读吧…”我语无伦次地哀求。这一刻,我完全代入了叶秀兰,那种梦想被至亲亲手掐灭的绝望感,灭顶而来。
“你自己想办法?你拿什么想?少在这里装可怜!工钱?哼!你以为你去了厂里,那点工钱还能是你自己的?想都别想!一分不少都得给我交回来!家里盖房子,你二哥娶老婆,你哥他们读书,哪一样不要钱?养你这么大,是时候回报了!”
“回报”。原来生养女儿,就是为了这一天,像个物件一样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那……那三哥呢?他成绩那么差,为什么…” 我抬起泪眼,不甘心地指向外面。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游手好闲、成绩垫底的儿子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资源,而真正渴望读书的女儿却被剥夺一切?
“啪!你个死妹钉敢跟你三哥比?他是男丁!是顶梁柱!是给我们老李家传宗接代的!你算什么东西?一个早晚泼出去的水!再敢犟嘴,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明天老老实实给我去厂里上工!敢跑?我绑你也把你绑去!”
她骂完,像丢垃圾一样嫌恶地瞥了我一眼,转身摔门而去。
沉重的木门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原来,叶秀兰是这么过来的!
原来,不是家里没钱。只是那钱,永远轮不到她叶秀兰用。
原来,不是读书无用。只是读书的权利,天生就不属于她这个“赔钱货”。
原来,不是所有的“家”都是避风港。
在这一刻,隔着四十年的时空,在同样的绝望深渊里,我第一次,真正触摸到了“叶秀兰”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我恨你们……” 我把那些破碎的纸片紧紧捂在胸口,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恨这个家,恨这个时代加诸在女性身上的不公,恨命运的无情捉弄。
明天?制衣厂?
没有奇迹。没有反抗的余地。
王工头是个满脸横肉、叼着劣质香烟的中年男人。
他叼着烟,又上下打量了我几眼“这么瘦?顶不顶得住啊?先说好,学徒期三个月,只管两餐,冇工钱!做不好,手脚慢,趁早滚蛋!”
外婆堆着谄媚的笑,连连保证:“顶得住顶得住!王工头您费心,这丫头力气大,手脚勤快!” 说完,又狠狠剐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警告:“给我好好做!敢偷懒耍滑,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然后,像甩掉一个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的“工位”是一台老旧得吱呀作响的“华南”牌缝纫机。
带我的“师傅”是个三十多岁、眼神麻木的妇人,姓张。
她只是冷漠地示范了几次最基本的车直线,丢下一句“看着做,做坏了扣钱”,就再也不管我。
重复。无穷无尽的重复。剪裁好的布片堆成小山。我的任务就是用缝纫机车出最简单的直线缝合。看似简单,但高速运转的机针稍有不慎就会偏移。棉布、的确良、灯芯绒……不同的布料需要不同的手感和力度。
疼痛。生疏的手指很快被机针扎了好几个洞。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浅色的布料。王工头看到,不是关心,而是破口大骂:“死妹钉!眼瞎啊?布弄脏了算谁的?扣钱!” 张师傅冷漠地丢过来一小块脏兮兮的布头:“按住,止了血赶紧做!” 没有消毒,没有包扎。指尖的伤口在反复的摩擦和机油浸泡下,很快就发炎肿胀,每一次触碰机针都钻心地疼。
原来,这就是母亲当年日复一日的生活。
那些关于“制衣厂”的唠叨背后,是这样血淋淋的疼痛和麻木的绝望。
那句“我当年比你苦多了”,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压得我喘不过气。
终于熬过了制衣厂三个月学徒期,终于开始有微薄的“工资”了。
腰背疼得直不起来,只为多赚那么一点点。
发薪日,是外婆“巡视”的日子。
她像掐着点一样准时出现在厂门口。
我刚领到那个薄薄的信封,还没捂热,就被她一把夺了过去。
“多少?”
“…十……十二块八毛。”我低声回答,声音嘶哑。
这几乎是我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拼尽全力换来的全部。
“这么少?是不是偷懒了?还是偷藏了?”她嘴里嘟囔着,飞快地数了一遍。然后,毫不犹豫地抽走了里面最大面额的两张五块和两张一块的纸币,整整十二块!只把那个装着几枚硬币的信封皮,像施舍乞丐一样丢回给我。
“拿着!下个月手脚再快点!家里等着用钱!你二哥相亲了隔壁村的阿英,礼金、酒席,哪样不要钱?你四哥五哥下学期的学费、书本费…”
又是这样!
我看着手里轻飘飘的信封皮和那几枚冰冷的硬币,再看看外婆紧紧攥在手里的、属于我的血汗钱,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这钱是我一分一分、熬更守夜、手指头都扎烂了挣来的!凭什么全拿走?!我连买块肥皂洗洗伤口都不行吗?”
“凭什么?就凭我生你养你!就凭你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洗伤口?你死不了我都不管你!洗伤口?用盐水冲冲就行了!矫情什么?你二哥娶不上媳妇,你担待得起吗?你一个女仔,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还不是便宜了以后的外姓人!这钱放在我手里,才是用到正经地方!”
“正经地方?给二哥娶亲是正经,给哥哥们读书是正经,那我呢?我连买块肥皂、买根头绳都不正经?我就活该像个牲口一样给你们卖命,连自己都养不活自己?”
“啪!” 又是一记清脆的耳光!力道比上次在家里那次更狠!
“反了!反了天了!叶秀兰!我告诉你!你再敢顶一句嘴试试!这钱,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由不得你!”她恶狠狠地瞪着我,转身就走。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颊。
不行,我要拯救叶香兰!
叶秀兰,你看好了,今天我帮你把这口恶气!
必须要读书!
他们要把你活活埋在这无休止的劳役、谩骂和掠夺里,直到榨干最后一滴血!
然后呢?像一件用旧了的工具,被随便“泼”到另一个火坑?重复你母亲,或者更悲惨的命运?
我绝不允许!
“你发什么癫?!认几个字能当饭吃?反了你了!看我不打死你个赔钱货! 竹条瞬间抄起,带着风声抽过来!
我非但不躲,反而猛地向前一步,胸膛几乎要撞上那呼啸的竹条!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钉着:“打!往这儿打!” 我指着自己的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最好打死我!打死了干净!打不死,明天我就拿着这个本子,去公社!去找管妇女工作的干部!去找管教育的老师!我要问问他们,新社会了,还让不让女孩子活命?让不让女孩子认字?问问他们,逼童工、抢工钱、不让上学、动辄打骂,算不算犯法?!算不算封建压迫?”
外婆举着竹条的手,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她第一次发现,一直胆小懦弱的女儿,身体里竟然藏着如此陌生而可怕的力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亮出了同归于尽的獠牙。
“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我毫不退缩。“要么,你现在打死我!要么,让我去读书!我读书了,以后挣的,未必比在厂里少!你要是不信,现在就打死我!或者,明天等着公社干部上门来‘讲道理’!”
外婆就没有逼迫我去制衣厂干活。
第二天,我如常去上学。
叶秀兰,你可以读书了!
这是属于叶秀兰的,坚实的胜利!
放学回到家,见到外公的身影。
“秀兰……回来了?”是外公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却异常温和。
我愣住了。外婆不在家,家里只有外公和我。
从母亲零碎描述中要年轻不少,但也清瘦得厉害。
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上面还沾着些木屑。
背有些佝偻,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写满了风霜和疲惫。
但那双眼睛,在看到我进门时,瞬间亮了起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关切。
他局促地搓了搓粗糙的大手,从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工具袋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给……给你。”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听……听你妈说,你在厂里手伤着了?这个…跌打药油,林场卫生站发的,管点用。”
我呆呆地接过那个小小的油纸包。
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深褐色的玻璃药瓶,上面贴着简陋的标签。
“在厂里,自己…当心点。别…别跟你妈顶”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和深深的歉意。他知道外婆的刻薄,知道女儿受的苦,但他无能为力。
在这个家里,外婆是绝对的主宰。
他常年在外林场做工,赚的钱也几乎全被外婆攥在手里,用来填那个永远填不满的“儿子坑”。
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种深深的、无法保护女儿的无力感。那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父亲的眼神,而是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在强势妻子面前抬不起头的可怜男人的眼神。
我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我…我还得赶回林场去……你……好好歇着。”说完,背起那个旧工具袋,佝偻着背。
原来,叶秀兰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慈父”形象,并非虚幻。
这一次,眼泪不再只是为“叶秀兰”而流,也为那个在命运和家庭夹缝中,同样活得卑微而艰难的父亲。
06
眼前的黑暗渐渐褪去,消毒水的味道取代了鸡粪和霉味。空调的凉风温柔地拂过皮肤,身下是柔软舒适的床垫。
我猛地睁开眼,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一切都太真实了。
不再是低矮的土屋,而是自己熟悉的、整洁的卧室。窗外的城市霓虹闪烁,取代了1981年那个闷热昏黄的傍晚。
我做了什么?
我对着那个被生活磨砺得满身伤痕、内心早已千疮百孔的女人,那个曾经是“叶秀兰”的女人,歇斯底里地控诉着她的“怨天尤人”和“没有开心的人生”。
她不会表达爱,因为她的世界里,从未有人温柔地爱过她。
泪水汹涌而出,不是委屈,是铺天盖地的悔恨和铺天盖地的……心疼。
我终于看清了唠叨之下,那个被时代和家庭碾碎梦想,却依然坚韧活着的少女。
更新时间:2025-07-06 17:3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