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阿娘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说希望看到我能有个好归宿。
两天后我出嫁了,新郎是个读书人。姓许名青云,长相周正、温文尔雅,是媒婆力荐的好男儿。
这天阿娘难得的精神好,穿上了压箱底的半新袄子,亲自给我梳头念着祝福语。阿娘望着我的目光满是慈爱,交待我为人妻子的注意事项。
驴车哒哒前行,我频频回首,爹娘的身影在夕阳中越来越远,慢慢地变成了两个小黑点。
02.
新婚第二天一大群糙汉闯进许家,吵吵嚷嚷看到东西就搬,连块床板都被扒拉走。
「你们干什么」我上前阻拦,怒斥他们私闯民宅。
为首的男人哈哈大笑:“小娘子竟不知,此处房、地、家具均为王员外所有。”
员外仁善,可怜许家小子成亲无甚家私故借其家具,今日是归还日期小娘子莫要歪缠。兄弟几个是粗人碰了伤了人可不好。
“轰!”脑海变得一片空白,我怀疑自己所听到的,什么,借的?
周围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怜悯中带着幸灾乐祸。
公婆前后脚赶来,公爹与汉子们交接家具,婆母点头哈腰地称赞王员外是大善人云云。
从周围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许家并非媒婆所言的殷实人家,许父许母曾是王员外家长工,吃住在王家。
许青云考中秀才后一家人才搬出了王宅,眼前的房屋家具皆是租赁而来。
我趔趄几步被眼前的一幕刺激得险些摔倒。震惊、难过、愤怒诸多情绪交织成乱麻。看着家具一件件被清空难受的无法呼吸。
门口胖婶的调笑声传来:“哎呦,许家小子,还是你们读书人聪明,花点小钱就娶上了漂亮媳妇,啥时候让花媒婆给我家狗剩介绍个不要钱的媳妇咯!”
闻言我不可置信地扭过头,恰此时夫君跨门而入,对上我的视线他慌乱地别开头。夫君瞪了一眼胖婶,胖婶自觉失言悻悻闭嘴。
“不要钱的媳妇,不要钱的媳妇。”我失魂似的呢喃。
我的婚事急,爹娘托媒人给我寻摸一户好人家。十九岁的高龄加上母亲病重,少有人家愿意结亲。
媒人找来的不是鳏夫就是身有残缺。相比较许家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爹娘十分中意许家,媒人为难,话里话外暗示我家高攀,想成就婚事怎么着也该作出让步,比如不要聘礼。
阿爹再三思考后表示可以不要聘礼,只要男方家境过得去愿意真心待我。媒人大喜承诺婚事指定能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想嫁一户好人家,许家想娶个免费媳妇。媒人想赚双份钱。多么完美的闭环。
我哈哈笑出声,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寒意一阵阵从脚底升起。
夫君走近握住我的双手“晚娘,别听婶子胡说,你我结为夫妻是天定的缘分,什么钱不钱的,提这些黄白之物是玷污了你我良缘。”
我见鬼一样的看着他。读书人的脸呢?他是怎么好意思把欺骗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你们是在骗婚!”
夫君脸上的笑容僵住,双手背到身后启唇道:“你情我愿,媒人为证,何来骗婚一说?晚娘,大好的日子别无理取闹行吗?”话语里是说不出的阴沉。
一会儿功夫屋子空了,只余两个箱笼和一张桌子。两个箱笼还是我从娘家带来的。真正的家徒四壁!
没了热闹,周围人三三两两散开各自回家。屋里只剩我和许家三口。
在外人面前强撑的体面瞬间瓦解,我崩溃地质问许家人为何骗婚?
“该死的小蹄子,什么骗婚!”婆母率先站出,掐着腰骂我搅家精一进门尽惹是非,胡言乱语坏了读书人名声。
夫君隔在中间淡淡的劝婆母少说几句。
“借屋成亲,不是骗婚是什么?”我再次质问。
公爹解释称房子家具确实是租借的,可他们从未表示过这些属于许家,是媒婆和爹爹没问清楚误会了。
婆母指着我的鼻子骂:“老姑娘,没人要的绝户女。许家心善愿意娶你,就该烧高香了。”
被婆母这般轻贱,我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夺门而出,满脑子想着回家找阿爹阿娘。
跑出没几步与前来报丧的人撞了个满怀。听到报丧人说阿娘去了,我心神俱震,只觉世间所有苦难都在这一日袭来。
我跌跌撞撞地小跑而去,眼泪簌簌地落。后方传来脚步声和婆母不屑的冷嗤声「晦气东西」。
再见父亲,一日如十年。阿爹好似被抽干了精气神,鬓边白发丛生。
见到我二人,对着棺椁低泣“慧娘,女儿和女婿来送你了,看他们小夫妻多恩爱,你可以放心了。”
纸灰打着旋得飘起来,像是阿娘的回应。我呜呜的哭泣,不知是哭阿娘的逝去还是自己的命运。
万般委屈在面对阿娘的尸身和阿爹失神的双眼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了。
红事遇白事到底不吉,加之公爹婆母未到场,阿爹担心婆家不喜。办理完阿娘后事催着我们回去。
夫君全程陪伴,在阿爹和外人眼里他是一位体贴谦和的好夫君。
走在路上大爷大娘们劝我节哀又安慰我嫁了位好夫婿,一切都会好起来。小姑娘们偷偷瞄一眼夫君羞红了脸。
金乌西坠回到婆家,一家人落座,婆母边吃饭边数落:“还知道回来,谁家儿媳脾气这般大。”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公爹皱着眉开口。
“晚风啊,亲家母故去你想开些。家里一团乱,我和你婆母这几日忙得脱不开身。
求亲之事许是媒婆没说清楚生了误会。你既嫁青云为妻,须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我许家不富贵,可也不会少你一口吃食。
青云是秀才,日后前途大着呢。你别再耍小性,好好和青云过日子才是正理。”
我没有半分心情,沉默地点点头。吃完晚饭草草洗漱躺在门板搭就的床上难以入睡。
再如何粉饰太平也掩盖不了许家骗婚的本质。公婆对我这个儿媳显然瞧不上。这样的夫家能靠得住吗?对于未来我充满了迷茫。
03.
一晃到了八月,我到许家有小半年了。月底夫君参加科举,全家的重心围着他转。夫君不负众望,从许秀才变成许举人。
邻里纷纷前来祝贺,公婆乐得合不拢嘴,逢人就夸我儿出息。家里决定摆两桌酒席宴请亲友。
酒宴当日阿爹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风尘仆仆地赶来。看到阿爹我高兴坏了,走上前亲昵地挽住阿爹胳膊。
婆母站在一旁虚咳几声,端着得体的微笑招呼阿爹,一边说一边接过鸡鸭,将人引导至角落位置。
简单寒暄几句转身去迎新客。转身之际,眼尾流露出几丝不屑。
这目光深深刺痛了我,阿爹顾着高兴什么也没看到。他拉着我坐下念叨女婿有出息,让我早日给许家生一个大孙子。
说完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摸出八文钱塞到我手心:“给自己买点吃的补补,女孩子胖乎点才健康。”
听到“大孙子”我面露苦笑,半年时间里我和夫君同房聊了几次。一开始睡门板条件不允许。
等攒钱买了床,夫君忙于看书考科举。而我自吵架后心里始终存了一个疙瘩,对夫君热络不起来。
四周无人我鼓起勇气向阿爹讲述被骗婚的经历。阿爹越听越生气,脸色涨得通红噌的站起身欲找许家人算账。
随后想到什么又颓然坐下,长长地叹气:“是阿爹没用害了我儿,是阿爹没用!如今如何是好,总不能刚成亲就和离。”
我和阿爹相顾无言,这大概是女儿家的悲哀,嫁了人,争与不争都是输。只是我到底不甘心!“阿爹我想......”
不等我继续多说,客人们陆续走来,我止住话头。一顿饭在热闹的氛围中结束。
我忙着收拾残局,阿爹见我忙碌过来帮忙。婆母当着阿爹和众人的面一口一个好儿媳好闺女的叫着,展现出无与伦比的慈爱。
阿爹听了没说啥干活却愈发卖力。待收拾好天已黑透,阿爹犹豫地提出告辞,婆母迫不及待地提来一盏灯。
见婆母如此行事我心中难受。当夜无星无月,阿爹一个人回去要翻过大山我哪里能放心,于是出声挽留阿爹住一晚。
婆母闻言拉下脸来“儿媳妇,能住的话我们能不留亲家公?你难道不清楚家里没有客房。”
“我和婆母一起,让公爹、青云和阿爹挤一晚吧。天黑路远阿爹一个人赶路我不放心。”
“嘴皮子一碰你说的倒是轻松,明日县老爷一品楼设宴,青云若休息不好被别的学子比下去可如何是好?为人妻子你要懂事。”
“那便安排阿爹住一晚客栈”
“家里积蓄不多,青云仕途上少不了花钱的地方,儿媳妇你到底明不明白什么是顾大局?”
“让阿爹赶夜路就顾全大局了吗?”我呛声。
一言出,满室静。夫君紧皱眉头面露不悦,公爹耷拉下眼皮自顾自抽起烟来。
婆母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胡说八道什么,这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儿媳你现在是在责怪我许家刻薄吗?说话啊!”
察觉到气氛的紧绷,阿爹赶忙打圆场“家里养了牲口,出门急忘了喂食。晚风啊,不要为难,阿爹今晚回去,你送送阿爹可好?”
我倔强的看着夫君,夫君低头不与我对视。眼泪不争气地爬上眼眶。我竭力忍住不让泪水滑落。好似这样就能保住自己最后一丝尊严。
阿爹拉着我出门,走过巷道我呜呜哭出声,痛恨自己的无能。全身上下凑不出二十文钱,安排阿爹住一晚都做不到。
阿爹像小时候一样轻抚我头顶「是阿爹拖累你了,以后别记挂阿爹,嫁人了万事以小家为重。
青云如今是举人,读书人重面子,晚风说话记得软和些。阿爹知道你是个聪慧的,定能把日子过好。送到这里就好,回去吧。」
“阿爹……”我依恋的唤着,阿爹笑笑,佝偻的身影隐入夜色,我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却什么也看不清。秋夜的风吹得人发冷,我的心一片冰凉。
返回路上遇到夫君,他搂过我,轻吻我的耳际低叹:“晚娘,不要生气好吗?家里银钱不凑手,父亲母亲对我寄予了全部希望。
前途为重我不敢放松。待我仕途有成类似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我保证。”
保证保证又是保证,每当我受委屈夫君都会跟我保证一遍。
他总叫我退让,我要为他的仕途退让,为他的父母退让,甚至为他同族的兄弟子侄退让。
可身为妻子的我才是他最亲的人不是吗?为何永远被排在最后一位。
眼前俊俏的脸上看着全是真诚。面皮下藏着的是外人看不到的虚伪。
不想陪着演戏,我一把推开他径直离开。
是夜,我和夫君背对而睡,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面担心着阿爹是否平安到家,一面想着自己的婚姻何去何从。直到天际微微泛白,才在疲惫中睡去。
04.
第二日早上夫君出门参加宴会,回来时满面红光。他激动地告诉家人知县老爷赏识他,准备举荐他当主簿。
此前家中一直纠结是否继续科举。夫君认为自身学识有限,科举一途恐难再有进益,不如早些想办法谋个职位来得实际。
知县老爷的赏识简直是及时雨。公婆别提多高兴了,又是拜祖先又是拜佛祖忙的团团转。
这之后夫君外出交际愈发频繁,每每出门必然把自己拾掇的光鲜亮丽。与此相反的是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紧巴。
终于腊月初接到通知,夫君任石安县主簿一职。
外县任职路途遥远不好耽误,当晚家中给夫君收拾好行李。鸡叫三遍夫君起床出发赶赴石安县。
夫君离开后,我要干的活更多了,家里田里从早到晚忙个没完。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年了夫君在石安县站稳了脚跟。
期间每隔两三月会寄一封家书回来。书信厚实,信中有对父母的问候,有对兄弟子侄的关照。
唯独对我寥寥数语。夫妻本不深厚的情谊变得愈加淡薄。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夫君归家了,青年身形高大眉目间张扬着得意,让人一见便知他日子过得不差。
公婆上前嘘寒问暖,夫君言诸事皆好,唯挂念二老。目光触及我时,脸上的笑意收敛。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金戒指,给公爹婆母一人一个,我像一个外人看着独属于他们的天伦。
一个家分成了两个阵营,夫君和公婆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仿佛在密谋着什么。当我不经意瞥到,他们便假装无事大声闲聊。
夫君待我颇为冷淡,全无小别胜新婚的甜蜜。每每与之交谈,便对我露出不耐烦之态。偶尔聊上几句,内容多为对我的贬损和轻视。
直到他再次离开我也没有等到属于妻子的礼物,甚至没有一声告别。等我劳作归家,婆母告诉我夫君已离开。
我询问婆母是否发生了什么?婆母以夫君工作辛苦不要多事打发了我。
说实话母子俩的态度并没有让我太过伤感,毕竟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少有真心。
我只是有些困惑夫君回来像换了一个人,对我这个妻子的嫌弃明晃晃的摆在面上,丝毫不再顾及读书人形象。事出反常即为妖,我陷入沉思……
05.
农忙时期我总觉心神不宁,心脏一抽一抽的疼。担心阿爹出事我对公婆说想回娘家看看。
婆母一听急了,一口拒绝,斥责我不懂事动不动回娘家。公爹劝我过了农忙期再回去。
我心中实在不安,没有听从。第二天不顾公婆阻拦赶回娘家。
推开老旧的大门,屋内弥漫着一股霉味。唤了几声阿爹无人应答。
我推开内室房门,昏暗的房间里灰尘弥漫,床上蜷缩着一个皮包骨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阿爹!
枯瘦的骨架上包着一层皮,如果不是胸膛还有微微的起伏,任谁看了都会认为躺着的是一具骷髅。
我跪扑到床前嚎啕着叫唤阿爹。走近了,一股恶臭若有似无的钻入鼻间,我轻轻地掀开被子,一条红肿化脓的腿闯入视野。
“啊”我惊叫,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慌乱的六神无主。无论我如何叫唤,阿爹毫无回应。
郎中,郎中,呢喃着我陡然清醒。飞快跑出门去。回来时请来孙郎中,后面跟着一大串村里人。
看到阿爹的情况孙郎中斥责道:「胡闹,怎拖的如此严重才来医治。」
“哎呀,想起来了,半个月前我割猪草时看到老陈拐着一条腿挖草药。
当时孙郎中你外出,我还建议老陈到镇上看诊,他说不碍事,就是腿被划伤,敷点草药就成。
我一想是这个理,村里人谁没个磕磕碰碰,老陈一个老猎户,对自己的伤必定心中有数,就没当回事。”
“这谁能想得到呢?老陈家在山脚,平时难得有个人来,最近农忙,家家户户恨不得白天黑夜的守在田里,谁也没过来瞧瞧。”
“老陈,这模样怕是不好,造孽哦,家里没个人照顾,皮包骨的哪还有个人样。”
耳边充斥着村里人的议论声,一声声如利刃般反复插着我的心脏。
阿爹是我唯一的温暖了,我好害怕好害怕,颤抖着声音问孙郎中阿爹是否有救?
孙郎中“赶紧送镇上仁心堂吧,或许还有希望。”
我赶忙给阿爹收拾好换洗衣物,村里人一起帮忙,七手八脚的把阿爹抬到板车上。
来到仁心堂,三位老大夫放下手中活计围过来看诊。
一番细致检查后,其中一位大夫直呼庆幸,再晚两天神仙来了也难救,我惊出一身冷汗。
我需要在医馆照顾阿爹,于是让大牛哥给婆家带了口信言明阿爹病重。
在医馆一待就是三天,经过抢救阿爹脱离了危险。伤势平稳后我和阿爹回到上阳村。
婆家频频托人带信催我回去,可他们没有一人来看望阿爹,对许家我失望透顶。
阿爹为了让我尽快回去,假装自己痊愈了强撑着起床,体力不支后重重摔倒在地上。
我生气地对着阿爹大吼:“难道女儿回去了就可以安心吗?为什么不能好好休养,您是要陷女儿于不义吗?”
阿爹呆愣愣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沟壑纵横的手悄悄抹上眼角,一个劲的怪自己无用。
句句自责声宛若在我心头凌迟,我强硬的表示不离开。在我的坚持下阿爹终于不再折腾,安静休养了一个月。
阿爹恢复后我没有理由再留下,不得不回去面对修罗场。一个月里我反复想着是时候和许家做一个了断了。
06.
回到王家村我的名声臭不可闻。妇人们对我指指点点言词刻薄。
她们指责我农忙时节丢下公婆回娘家,恶意揣测我是不是回娘家私会情郎。
我统统无视,王家村就没几个好人,当初相看时,村民配合许家人欺骗阿爹。
看到许家白娶了媳妇,村民们联合媒婆如法炮制的又骗了几桩婚。在做坏事上村人出奇的团结。
我看不过眼,破坏过一桩亲事,自那后村人视我如仇敌,处处防范我、排挤我。
回到家,婆母看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公爹见我归来了撂下一句“回来了,青云在屋里等你。”
进入里屋夫君睨我一眼递给我一张纸,休书二字跃然纸上。
“晚娘你真让为夫失望,成亲以来屡屡犯错,完全弄不清一个妻子的本分。今日你我夫妻缘尽,你且自行离去。”
我攥紧休书,心中燃起熊熊怒火。举起休书质问“我陈晚风没有对不住许家的地方,夫君凭甚休弃?”
听到争执声公婆进入屋里,两人没有劝阻,对休妻一事接受良好。
婆母嘲讽早该给我休书。指责我嫁过来既不能照顾相公又不能绵延子嗣,还总想着回娘家。在婆母嘴里我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儿媳。
可她怎么不提夫君离开后,我是如何干完田里干家里。如何的白天拉磨晚上织布。
青云任职以来,除了寄回来书信,饷银一分全无。家中钱银公爹时不时的寄给夫君,美其名曰仕途打点。
我曾提出过跟去石安县,是许青云拒绝了并言父母老迈,望我秉承孝道侍奉双亲。如今指责我不能照顾相公、绵延子嗣。何其讽刺!
“我与夫君两地分离,见面次数少的可怜。真有孩子了,公爹婆母敢认吗?”
“你......你......婆母哆嗦着手指着我「倒反天罡,简直倒反天罡。说你几句就顶撞起长辈,你这泼妇我许家要不起。”
“婆母此言差矣,是要不起还是不想要,您不比我清楚?”
我勾起一抹冷笑举起休书“听闻巡抚张大人不日抵达石安县,当初夫君为了职位可没少‘费心’,也不知张大人得知会如何处理?”
闻言许家三口齐齐变色。张大人素有张青天之名,为人正直,最不喜走后门扰乱公正之事。许青云主簿一职全靠知县老爷的「赏识」。
听闻知县老爷为和离归家的女儿重新找了夫婿,是一名许姓主簿,两个月后将举办婚事。
消息是回来的路上听到的。和眼前休书一联系,哪还有什么不明白。许青云官途顺遂,许家铁了心的休弃我是想另攀高枝了。
许青云眯了眯眼低沉开口:“晚娘,人贵自知,不要做些以卵击石的事给自己和家人带去危险。”
威胁我呢,我心中发沉,面上强装镇定“许郎君放心,若晚娘和阿爹出事,自有人出面请张巡抚主持公道。”
女子天生敏锐,察觉到许家的恶意。我曾私下搜集许青云的把柄,将证据交给一位年轻猎户。
阿爹对猎户有过救命之恩。那人是个感恩的,愿意报答。原想着好聚好散和离了事。
没曾想许家欺人太甚把事做绝,既如此,便是舍得一身剐,也要咬下许家一块肉来。
婆母恶狠狠地盯着我叫骂着冲上来打人,公爹拉住婆母。
许青云面色变了又变。随后走上前温柔开口:“晚娘你我夫妻一场,何至于此。
为夫始终念着旧情,你不愿离开留下也可。
只官场上需要夫人间联系走动,你不懂这些,不若当姨娘省心,私底下关起门来过日子,我仍敬你如妻。”
男人的无耻再次刷新了我的认知。
我连连冷笑“我为正妻时,尚且得不到敬重。当了姨娘反倒能了?许郎君日后是打算宠妾灭妻吗?
不必废话,给我一纸和离书外加二百两银子,此后你我二人各不相干。”
“二百两你怎么不去抢?就你,呸,两个铜板都嫌多。」婆母气急败坏骂道。公爹看我的目光像看个死人。
我攥紧手心给自己力量「许郎君的前途值不值二百两,三位自个儿掂量。
我光脚不怕穿鞋的,奉劝各位不要起歪心思,我和阿爹出事,许青云的官途就到头了。”
场面陷入僵局,片刻后许青云缓缓开口:“好,我同意。”
“呼”,我悄然松了口气,常言道:横的怕不要命的。
许青云官途顺遂许家不敢赌。二百两尚在许家能承受的范围,多了我亦怕许家狗急跳墙做出杀人灭口的事。
拿到和离书和银子我痛快转身。背后目光犹如实质。我加快步伐离去,走在街道上大口呼吸,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轻松。
07.
回到上阳村,我告诉了阿爹和离之事,阿爹内疚难当。老头子总爱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他不知道能和离于我而言是幸事。
“阿爹,许家人不是良善之辈,女儿在许家待久了只会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以后女儿陪着您,我们一起等大哥回来好吗?”
是的,我家不是什么绝户人家,我有一个大哥,八年前去参军。
一家人等了他一年又一年,没有等到人也没有等到信,阿娘的身子骨也在一年年的等待中熬坏。
村里人给我做媒,我一次次拒绝。内心总盼着大哥能早点回来,阿爹阿娘有人照顾,我才敢放心嫁人。
直到阿娘病危大哥也没有回来,苦苦撑着的信念轰然倒塌。阿娘说大哥回不来了。
让我尽快嫁人,不然等她去世我没了母亲,亲事会难上加难。为了让阿娘安心我匆匆出嫁。可惜运气终究差了点没遇到良人。
成亲一遭让我看清女子婚后的不易。我打算守着阿爹不再二嫁。上阳村除了穷点,整体风气还算过得去,村人爱说嘴却有底线,不会做出逼人去死的恶事。
回村第二天我在村中散布消息:许家是如何的陈世美。村里人听了义愤填膺,老村长要给我主持公道,带着一群青壮呼啦啦集中在我家门口。
我又好笑又感动,开口劝村长:“阿叔,打架就不用了,我和许青云已和离没必要再纠缠。
我想留在村里照顾阿爹。以后领养一个孩子,让彼此有个依靠。”
村长劝我想清楚,还年轻不急于做决定。我坚持。村长叹了口气,说了声知道了便转身带人离开。
春去秋来,回上阳村三年了,我和阿爹还有平安过着恬淡安宁的生活。
平安是我收养的孩子,和离归家后村里的婶子们时不时上门说亲。不管我拒绝多少次依然挡不住大家的热情。
直到我带平安回家婶子们才慢慢歇了心思。
阿爹年纪大了,打猎越来越吃力。我跟着阿爹学习打猎,现在是村里小有名气的女猎户了,打个野鸡野兔不在话下。
阿爹帮着打柴种地,偶尔带着小平安上山采采草药。平安在识药上有些天赋。我和阿爹商量着等平安大点送他去医馆当学徒。
一家人坐在院子桂花树下吃饭聊天。平安小小的人吹大大的牛
“等我长大了比孙爷爷还要厉害,给人看病赚多多的钱,让阿爷阿娘每天都有肉肉吃。”
在五岁的小屁孩眼里,孙郎中是世上最厉害的大夫。每天能吃上肉就是最幸福的日子。
阿爹听后乐呵呵的摸摸小孩脑袋,老小两人眼睛都眯成一条缝缝。许家人在我脑海中慢慢褪色。
听婶子们说许青云与我和离后火速与知县女儿成亲,婚后带着妻子和父母离开王家村定居石安县。
婶子们边嗑瓜子边大骂许青云小白脸黑心肠。扬言姓许的一家人敢踏进上阳村非套个麻袋打断他们的狗腿。
我听后大笑附和:“对,打断他们的狗腿。”我十分庆幸和离归家还能有一片净土,身边有一群可爱的人。
08.
多年后再次听到许家消息竟是许青云的死讯。案子在附近几个县城闹得沸沸扬扬。
许青云的二婚夫人被查出是假千金,还在襁褓时被奶娘调换。
知县夫人相国寺拜佛与农妇真千金巧遇。二人如出一辙的脸让知县夫人起了疑。仔细一查下发现当年秘辛。
知县勃然大怒,知县夫人更是恨毒了奶娘和假千金。
奶娘被杖毙,假千金被逐出知县家。许青云作为假千金的夫婿官职被一撸到底。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不外如是。
失去知县千金的身份,许家人岂会善待这个儿媳。
许青云亦将一腔怒火发泄到妻子身上。平日里喝酒买醉、殴打妻子,半分找不到读书人的斯文模样。
假千金不是善茬,眼瞅着许青云靠不住,便勾搭上一商户。联合奸夫给许青云酒里下毒,少量多次,欲慢慢了结其性命。
可惜许青云不是个蠢的,察觉出异样偷偷尾随妻子。
没曾想看到奸夫淫妇在床上交缠,淫糜的画面刺激得许青云双眼猩红理智全无,抄起椅子朝着二人兜头兜脑的砸下。
床上两人自是不能乖乖受着,扯起被子兜头蒙住许青云,奸夫反手夺过椅子一下又一下的往下砸。
一时间惨叫声、尖叫声、骨头碎裂声响彻一片。血腥味混着情欲味弥漫到整个房间。
许久声音渐歇,许青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上糊满了鲜血。
二人理智回笼,见出了人命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还不等想清楚如何处理尸体,一群邻里闯了进来,两人被抓了个正着。
案子很快审理清楚,许父得知儿子惨死急怒攻心气成中风,许母在公堂上哭成泪人,疯了般对着凶手又打又咬,两三个衙役使尽全力才堪堪按住。
两凶手被判秋后问斩。至此恶性情杀案落幕。很长一段时间许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许青云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后来知县府流出小道消息,假千金没有生育能力。
因这原因第一次婚姻才会和离。顾及知县面子夫家给的是和离书而非休书。
和许青云成婚后,知县压着许青云不让其晋升,深怕宝贝闺女受委屈。
假小姐是个有成算的,心想和离了一次断不能和离第二次,治不了前夫还能治不了一个小主簿。
于是她一面给许青云下绝嗣药,一面贤惠的帮其纳妾。
不能生育的事捂的死紧半点消息不露。妻妾长年无所出,许青云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在岳家面前小心翼翼抬不起头。
许青云死后,两个妾室跑了,同族兄弟避许家如蛇蝎。许家只剩疯癫的老太和病瘫的老头。
没几天许家意外起火,等众人扑灭大火后现场成了一片焦土。衙役从许家抬出两具焦尸。
“阿娘,阿娘!爷爷喊你回家吃饭啦!”远远的传来小平安的声音。
我的思绪被拉回,得知许家的结局,多年憋着的一口郁气终于释然。
我开心的笑了,高声回复小平安 “知道啦,马上来!”
许青云番外
我许青云,打小聪明在读书上很有天赋。父母为我取名青云,有青云直上之意。
先生说农家子只有通过科举才能改换门庭。于是我十年如一日铆足劲的苦学。可后来我发现有些事并不是努力就能成功的。
幼时的同窗成绩一个个超越我。同窗们家境优越有大儒为他们讲经义,有长辈为他们搜罗历年真题。
家境的差距是我永远跨不过的鸿沟,我所求的终点仅仅是别人的起点。
这一认知让我无比痛苦,我恨老天不公,渴望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
落榜后我心灰意冷决定听从父母意见先成亲再立业。
媒人说亲,有商户提出招我为赘婿,此后科举费用由岳家出。
我气极,愤然拒绝,堂堂秀才入赘商户岂不辱没读书人傲骨!
后媒人又给说了位小户之女,女方没有离谱的提出让我入赘,可索要的聘礼却让人为难。
多年求学家里积蓄被掏空,委实拿不出太多聘礼。最后亲事只得不了了之。
偶然听说上阳村陈家情况我知道机会来了,以施恩的姿态娶陈家女,让陈家心存愧疚放弃聘礼,所有问题不就完美解决了。
一个勤劳能干又好拿捏的妻子于我再合适不过了。
没有意外的我将人顺利娶回家。哪知才新婚第一天,陈氏竟因为一些小事当众指责我。
我暗恼陈氏不懂事,身为女子竟敢挑战夫君的权威。本就是退而求其次的婚姻,陈氏的一闹更让我心生厌烦。
后来岳母去世,陈家来报丧,我陪陈氏回了娘家并尽心尽力帮忙料理丧事,人人赞我有情有义。
我心想岳母走的真是时候啊,关键时刻的施恩是可以捂嘴的,看陈氏还怎么跟我闹,果然此后陈氏安分了。
家中安定我开始一心钻研学问,皇天不负,我终于中举。
中举后知县老爷一品楼设宴。
上楼时偶遇一小娘子,团扇半掩芙蓉面,一句“公子慢行”声音比那桃花蜜酒还要甜上三份。女子眸中流转的情意看得人心神摇曳。
我不合时宜的想起了陈氏木讷无趣的样子,想起了前一晚陈氏因为岳父狰狞嘶吼的样子,心头莫名升起一股烦躁感。
收拾好繁杂思绪见了知县老爷,知县对我颇为赏识,宴会结束后师爷出门相送。
我上道的送上荷包,师爷神秘一笑夸我长相英俊是个有福气的。我连连自谦,一时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师爷探身耳语:“老爷欲举荐你当主簿,可愿一试?”我略感诧异这就成了,随后欣喜的一口应下,天降馅饼了,傻子才会不接。
为表感谢我特意上门拜见知县老爷,意外再次碰到一品楼偶遇的小娘子。
我方知小娘子原是知县小姐,从此一颗名为妄念的种子种下,生根发芽,此后牵出一段孽缘。
眼前血红一片,脑袋变得昏沉,往事走马观花般浮现,面前出现陈氏的脸,我有些怔然,想伸手触摸怎么也够不着。
如果一直是她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眼皮越来越重,世界陷入黑暗……
(全文完)
更新时间:2025-07-06 17:4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