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我被塞进一辆漆黑锃亮的轿车,长姐的眼泪洇进我颈窝,像冬日屋檐滴下的第一滴融雪。
顾太太保养得宜的手指拂过我发顶:“以后你就是顾宛,宛宛。漂亮的裙子,吃不完的蛋糕,只要你听话。”
角落里,顾熵律的目光幽深。
他教我写商业计划书,却不准我喊哥哥。
十八岁成人礼那晚,他撕碎我的录取通知书:“赵宛儿,你哪都别想去。”
后来我替他挡下那把刀。
血浸透白裙时,他第一次为我掉泪。
真可惜啊,顾熵律。
你哭起来的样子,真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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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那年的记忆,带着老照片特有的灰黄底色和挥之不去的皮革味。
车门关上的闷响,像世界被切掉了一角。
长姐赵若嬅扒着缓缓上升的车窗,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车框上,也砸在我粗糙的旧棉布裙上。
“宛儿,”她声音嘶哑破碎,被隔绝在厚厚的车窗之外,“要乖,记住,以后不是赵宛儿了!是顾宛。”
我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徒劳地伸出手指,只触到一片光滑的冰凉。
家门口熟悉的包子铺蒸腾的白气,长姐洗得发白的外套,还有邻居阿婆探出窗口张望的花白头发,都在视野里急速倒退、模糊,最后被林立的高楼和冰冷的霓虹彻底吞噬。
前排副驾驶座上一个穿着笔挺黑西装,头发一丝不苟的男人转过身,递过来一只系着繁复粉色缎带的纸盒,盒子上印着我不认识的烫金花体字母。
“宛宛小姐,”他声音平板无波。
“这是顾先生特意吩咐为您准备的草莓蛋糕,欢迎您回家。”
“家”这个字眼,刺了我一下。
我低头看着盒子,包装精美的缎带在昏暗的车厢里闪着幽冷的光,像某种昂贵的枷锁。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裙边粗糙的线头,那里还残留着长姐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气。
车子驶入一片与刚才喧嚣破败截然不同的区域。
高大的梧桐树荫蔽着宽阔安静的街道,雕花的黑色铁艺大门无声滑开。
穿过大片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车子停在一栋巨大得像童话书里宫殿一样的房子前。
巨大的拱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水晶吊灯的光芒冷冰冰地倾泻下来,照亮空旷得能听见回音的门厅。
一个穿着香槟色真丝长裙的女人迎了上来,香气先于人一步笼罩了我。
她保养得极好,看不出具体年纪,头发盘得一丝不苟,颈间一串莹润的珍珠。
她微微俯身,带着香气的冰凉手指拂过我的发顶,指甲修剪得完美圆润,涂着淡淡的裸粉色。
“以后你就是顾宛,宛宛。”
她开口,声音温婉,却像隔着一层玻璃。
“欢迎回家。这里什么都有,漂亮的裙子,”她目光扫过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裙子,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还有顶级的甜点师,每天都可以给你做最新鲜的草莓蛋糕。”她笑了,唇角弯起完美的弧度,像商场橱窗里精心摆放的假花,漂亮,却没有一丝暖意。
“只要你听话。”
“听话”。这个词沉甸甸地压在我稚嫩的心上。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的视线攫住了我。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旋转楼梯的雕花扶手旁,斜倚着一个少年。
他大概十六七岁,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身形挺拔,像一株尚未完全长成却已显峥嵘的冷杉。
他的面容是极其俊美的,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清晰而薄。
只是那双眼睛,像深冬午夜冻结的湖面,倒映着遥远的星河,璀璨,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和疏离。
他手里随意地把玩着一个银色的金属魔方,动作流畅,眼神却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像在评估一件用途不明的物品。
那是顾熵律。
顾家唯一的继承人,我名义上的“哥哥”。
他一步步走下来,鞋子踩在光洁的大理石上,发出清晰的叩击声,每一下都敲在我紧绷的心弦上。
他在我面前站定,比我高出太多,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
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我怀里紧紧抱着草莓蛋糕盒上。
“草莓蛋糕,”他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微哑,没什么起伏,“好吃吗?”
我捏着银叉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喉咙有些发干。
在长姐那里,一块最普通的水果蛋糕都是奢侈。
我用力地点点头,几乎是带着一种证明什么的急切,笨拙地解开缎带,掀开盒盖。
浓郁的甜香扑面而来,鲜红的草莓饱满诱人,雪白的奶油像刚落的初雪。
我用叉子戳起一大块,连带着草莓和厚厚的奶油,塞进嘴里。
甜,太甜了,甜得发腻,瞬间糊住了喉咙,闷得人想咳嗽,胃里也泛起一阵不适的空虚。
我强忍着,用力吞咽下去。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笨拙而狼狈的吃相,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带着嘲弄的兴味,仿佛在观看一场拙劣的表演。
“好吃就多吃点。”
他丢下这句,像给一件物品下达指令。
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一瞬,那眼神穿透我廉价粗糙的旧衣服,仿佛在审视我的灵魂。
他转身重新踏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客厅里回荡,渐行渐远,只留下那冰冷的余韵和满口令人窒息的甜腻。
我低头看着碟子里被戳得面目全非的昂贵草莓,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块蛋糕,连同这栋华美的牢笼,都不是恩赐。
是标好价码的囚笼门票。
顾家的日子,被切割成精确到分钟的程序表。
清晨六点,天还未大亮,家庭教师陈女士准时敲响我卧室的房门,如同设定好的闹铃。
厚重的经济学、管理学入门教材取代了童话书和画册,堆满了那张宽大得能睡下两个人的书桌。
顾熵律成了我学业上最严苛的监工。
他书房的灯常常亮到深夜,而我必须坐在他对面那张昂贵的红木书桌旁,面对布满密密麻麻数字和图表的财务报表。
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须后水味道,混合成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水晶吊灯的光芒冰冷地洒在纸页上,那些黑色的铅字像蚂蚁一样爬行。
我的眼皮沉重得要用火柴棍撑起,胃里因为被强制灌下太多提神的黑咖啡而隐隐作痛,翻搅着。
“赵宛儿。”顾熵律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钢笔尖点在雪白的纸页上,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锁在文件上,好像我只是他思考时一个需要解答的背景噪音。
“达科集团上季度市场份额下滑百分之三,核心问题在哪里。”
我盯着那些令人眩晕的数字和图表,眼前一阵阵发花。
那些术语像天书,冰冷的逻辑链条绞杀着我对世界最后一点温情的想象。
沉默在书房里间蔓延。
“赵宛儿,”他终于抬起头,连名带姓地叫我。
那双幽黑的眸子精准锁住我,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审视和厌倦。
“在顾家,没有价值的人,连蛋糕渣都分不到。明白吗?”
委屈、疲惫、还有一丝被看穿的羞耻,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柔软的嫩肉里,硬生生把那点不争气的水汽逼了回去。
我不能哭。
长姐说过,要乖,要忍。
眼泪在这里是廉价的,是弱者的标识。
那点支撑着我熬过冰冷时光唯一的暖色,是每个月一次被司机老张送回那个老旧小区的“探亲日”。
车子驶离顾家所在的富人区,穿过繁华的市中心,拐进越来越狭窄嘈杂的街道,最终停在那个熟悉又破败的巷口。
空气里弥漫着油烟、尘土和一种市井生活特有的复杂气味。
长姐赵若嬅总是早早地等在那里,看到顾家那辆锃亮的黑色轿车驶来,她黯淡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像注入一汪活水,快步迎上前。
车门一开,她就急切地伸出手,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裹着油纸还冒着腾腾热气的包子,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又赶紧用粗糙却温暖的手替我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
“快吃,快吃!刚出锅的,还烫着呢!”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雀跃。
“特意跟老板说了,去了胡萝卜,知道你最讨厌那味儿。”
朴素而霸道的肉香混着面皮扎实的麦香,瞬间驱散顾家那些精致甜点带来令人作呕的腻味。
我顾不上形象,埋头狼吞虎咽。
滚烫的肉汁烫了舌头也顾不得,只想把这熟悉得让人心头发酸的味道,狠狠地刻进胃里,刻进记忆深处。
这味道,是“赵宛儿”存在的唯一证明。
“姐,”
有一次,我嘴里塞满了包子,含糊不清地问,声音被食物堵得闷闷的,“巷口张叔那家肉包子铺还在吗,生意还好吧。”
长姐替我擦嘴角油渍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眼角的细纹却微微加深,显出几分刻意维持的僵硬。
“在呢在呢!”她用力点头,声音拔高了些,像是在说服自己。
“生意好得很,张叔还说,等你下次回来,给你包个最大的。”
她说着,目光却下意识地飘向巷子深处,那里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原本张叔包子铺的位置,被一栋崭新却毫无生气的连锁便利店取代,冰冷的玻璃橱窗反射着冷漠的光。
我的心像被那滚烫的肉汁狠狠烫了一下,猛地缩紧,带来一阵尖锐的钝痛。
后来我才辗转从邻居口中得知,那家承载着我童年温暖记忆的小铺,在我被接走后的第二年,就因为旧城改造被拆掉了。
原地盖起了一栋几十层高的摩天写字楼。
长姐为了让我吃上熟悉的味道,跑遍了半个城,才找到一家口味勉强接近的包子铺,每次都要提前很久去排队。
她用一个又一个温暖的谎言,笨拙地缝补着我被强行撕裂的童年。
日子就在顾熵律冰冷的审视和长姐用谎言编织的暖意里度过。
我像一株被强行从贫瘠山野移栽到奢华温室的花,根系带着故乡的泥土,却被迫在顾家这片看似肥沃,实则情感匮乏的土壤里,艰难沉默,扭曲地生长。
学习那些冰冷的商业规则,模仿着上流社会虚伪的优雅谈吐,努力将“赵宛儿”的痕迹一点点磨平,打磨成“顾宛”这个精致光鲜的壳。
十八岁生日临近时,一个微弱却足以燎原的火苗在我心底燃起:
逃离。
我几乎是拼了命地学习,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每一个熬到天明的深夜,每一杯苦涩到麻木的黑咖啡,每一次在顾熵律冰冷目光下强撑的镇定,都只为那一纸能带我远走高飞的通行证。
生日那天,一封来自大洋彼岸印着烫金校徽的信件,静静躺在我的书桌上。
顶尖商学院,全额奖学金。
薄薄的几张纸,却重若千钧。
我颤抖着手指抚过那凹凸有致的校徽纹路,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窗外是顾家花园精心修剪的玫瑰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娇艳,也格外像牢笼的栅栏。
生日宴设在市中心最高档的旋转餐厅。
三百六十度的落地玻璃窗外,是整个城市的璀璨绚烂。
水晶吊灯的光芒碎在无数晶莹的香槟杯中,折射出迷离的光晕。
我穿着由顾太太亲自挑选的香槟色抹胸长裙,佩戴着钻石项链,像个被精心装扮的提线木偶,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程式化的微笑,接受着宾客们言不由衷的恭维。
“顾小姐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气质出众!”
“顾董好福气啊,宛宛小姐一看就聪慧过人,将来定是顾董的得力臂膀!”
“听说宛宛小姐学业优异,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这些虚伪的赞誉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拂过,不留痕迹。
我的目光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落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顾熵律独自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像一座沉默的孤峰。
他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香槟,目光投向脚下那片由无数灯光汇成的城市星河。
霓虹的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明明灭灭,看不清表情。
宴会终于散场,喧嚣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室的杯盘狼藉和令人窒息的寂静。
巨大的疲惫感像潮水般涌来,几乎将我淹没。
我几乎是飘着回到自己的房间,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
指尖刚碰到冰凉的门把手,身后就传来一个熟悉得令人心悸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过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瞬间冰凉。
转过身,顾熵律就站在走廊尽头他书房的门边,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锁定猎物的鹰隼。
他的书房一如既往地沉肃。
巨大的书桌像一艘航行在深海的孤船,只开了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桌面上物体的轮廓。
我的录取通知书,那几张承载着我所有挣扎和希望的薄纸,就静静地躺在桌面的正中央,静待宣判。
顾熵律踱步到书桌后。
他没有立刻说话,修长的手指拿起那几张纸,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优雅。
纸张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死寂的书房里被无限放大,刮擦着我的耳膜和神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气凝固得像一块沉重的铅。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汗水浸湿掌心,黏腻冰冷。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昏黄的光晕,精准地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深不见底,像寒潭,带着探究,也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漠。
“想去?”
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我死死攥紧了手心,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尖锐的刺痛带来一丝虚假的清醒。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那双能冻结灵魂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坚定,带着卑微的祈求。
“是。”
声音出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深吸一口气,“哥,这个机会对我很重要。我保证,学成之后…”
“哥?”
他打断我,唇角忽然勾起一个极冷的弧度。
那声下意识带着讨好和血缘羁绊的称呼似乎意外地取悦了他,又似乎瞬间点燃他眼底深处更汹涌的暗火。
他捏着通知书的手指蓦然收紧,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森森的青白。
在我骤然收缩的瞳孔里,他慢条斯理地,将录取通知书的封面,沿着中间那条代表梦想与未来的折痕,一点点缓慢地撕开。
“嗤啦——”
清晰的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
他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被毁灭的过程,动作不疾不徐。
封面被撕成两半,然后是内页,奖学金通知,入学须知…那几张承载着我所有血泪和希望的纸,在他冰冷的手指间,被一片片、一条条地撕裂、揉皱。
碎片像被狂风撕碎濒死的白蝶,纷纷扬扬,无声地飘落在昂贵柔软的地毯上。
“赵宛儿,”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一步一步朝我逼近,将我完全笼罩在他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像一张无形的巨网。
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此刻充满了侵略性。
“认清你的位置。”
他冰凉的指尖猛地攫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迫使我仰头直视他眼中翻涌的的暗潮。
“顾家养你十年,不是让你翅膀硬了,飞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的。”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我的血肉里。
“你哪都别想去。”
最后一句,是宣判,是终局。
世界,彻底陷入一片绝望的漆黑。
最后一点挣扎的火苗,被彻底踩灭。
地毯上那些惨白的碎片,是我被肢解的青春和自由。
通知书被撕碎后的日子,我变得异常沉默。
像一只被抽掉发条的玩偶,也像顾家花园里那些被修剪得失去个性的灌木。
不再试图争辩,不再流露任何真实的情绪。
唇角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温顺的弧度,眼神空洞得像蒙尘的玻璃珠。
我完美地扮演着顾家需要的“顾宛”。
在觥筹交错的晚宴上,穿着量身定制的昂贵礼服,挽着顾熵律的手臂,露出无可挑剔的微笑,对每一位身份显赫的宾客说着得体的恭维话。
在顾氏集团偶尔的开放日,作为“顾家悉心培养的养女”,展示着优雅的谈吐和对商业“浅显但得体”的认知。
在顾太太举办的慈善沙龙里,安静地坐在角落,扮演一个漂亮、安静、毫无威胁的背景板。
我再也不碰草莓蛋糕。
哪怕厨房那位顶级的法式甜点师,每天变着花样做出更精美诱人的新品,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那甜腻得发齁的味道,总会让我瞬间回到八岁那年的轿车里,回到顾熵律第一次投来冰冷审视的目光里,回到那份被硬塞进喉咙名为“恩赐”实为“枷锁”的窒息感中。
顾熵律似乎对我这种彻底的、无灵魂的驯服感到满意。
他不再需要像监工一样时刻盯着我的学业,只是偶尔在晚餐桌上,或是在他处理文件的间隙,漫不经心地问一句某个项目的进展,或者某个商业案例的看法。
我总能给出最符合他预期的答案,像一个输入了完美程序的机器人。
这种满意之下,似乎又潜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开始频繁地带我出席各种核心的商业场合。
不再是边缘的慈善晚宴,而是真正刀光剑影的谈判桌,是关乎巨额资金流动的决策会议,是充斥着虚伪笑容和暗中较劲的行业峰会。
在气氛凝重的会议室里,我坐在他身后靠墙的椅子上,看着那些衣冠楚楚的精英们如何在谈笑风生间决定无数普通人的命运。
顾熵律偶尔会侧过头,目光短暂地掠过我的脸,像在确认一件物品是否还在原位,是否还保持着应有的光泽。
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将我更深地绑缚在顾氏这艘庞大的巨轮上,让我看清这艘船的冰冷与坚固,断绝任何逃离的妄想。
每一次会议结束,走出那压抑的空间,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我都感觉像从深海中挣扎着浮出水面,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那场改变一切的袭击,发生在一个深秋的夜晚。
一场高规格的慈善拍卖晚宴刚刚结束。
拍品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珠宝,最终被顾熵律以令人咋舌的天价拍下,算是为顾氏博得了“乐善好施”的美名,也顺便压了主要竞争对手一头。
拍卖厅里衣香鬓影,宏远的老总周宏亲自过来敬酒,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冰冷,在顾熵律和我身上剐过。
“顾董大手笔,周某佩服!顾小姐也是越来越光彩照人了。”
周宏皮笑肉不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长得令人不适。
顾熵律不着痕迹地侧身,将我挡在身后半步,举杯与他虚碰了一下,唇角勾起疏离的弧度。
“周总客气。慈善事业,略尽绵力而已。”
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汹涌。
好不容易等到晚宴散场,人群涌向出口。
我跟在顾熵律身后半步,高跟鞋敲击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却空洞的回响。
司机老张已经把车开到酒店专属的地下停车场入口。
比起宴会厅的喧嚣,这里显得格外空旷寂静,也格外阴冷。
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照亮一排排沉默的钢铁巨兽。
老张小跑着去开车门。
顾熵律步履沉稳地走在前面,我落后他大约一步半的距离。
停车场巨大的承重柱投下浓重的阴影,像蛰伏的怪兽。
就在老张拉开那辆黑色加长宾利的后车门,顾熵律微微弯腰,准备坐进去的刹那——
“嗡——!!!”
一声狂暴到极致的引擎轰鸣,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停车场的死寂。
那声音由远及近,速度快得令人头皮发麻。
刺目惨白的光柱如同两把巨大的利剑,猛地从侧前方一个承重柱后的阴影里刺出。
一辆没有悬挂任何牌照的黑色越野车,像失控的炮弹,引擎咆哮着,轮胎疯狂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直直地朝着刚拉开车门的顾熵律撞去。
灯光惨白的光柱瞬间将他挺拔的身影完全吞没。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思考、恐惧、计算,在这一刻被彻底清空。
身体的本能超越了意识,像一根被压到极致的弹簧猛地释放。
“顾熵律——!”
我甚至没听到自己喉咙里迸发出的那声变了调的尖叫,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他的方向狠狠扑了过去。
肩膀撞上他侧腰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击力猛地传来。
眼前骤然一黑,金星乱冒,五脏六腑仿佛都被这股蛮力撞得移了位,喉咙口涌上一股腥甜。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声响,从左肩下方传来。
并不很痛。
至少没有预想中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
只有一种奇异的,被冰冷异物强行穿透的钝感,一种刺骨的凉意,瞬间从那一点扩散开来,蔓延到整个左半身。
温热的液体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涌出,迅速洇透了那件纯白的连衣裙。
黏腻、温热,带着浓重的铁锈味,紧紧地贴在皮肤上,晕开大片大片刺目惊心,不断扩大的红。
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变成一片令人耳鸣的死寂。
随即,又猛地以百倍千倍的音量灌了回来。
保镖们变了调的怒吼:
“保护顾董!”
“抓住他!”
慌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停车场里杂乱地回荡。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还有……就在我耳边,一个完全变了调像受伤野兽般嘶哑绝望的咆哮:
“赵宛儿!!!”
这声音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
是顾熵律。
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接住,向后倒去,落入一个剧烈颤抖的怀抱。
他的手臂像铁箍一样死死勒住我,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骨头都在咯咯作响。
浓重的血腥味和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以及一种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名为恐慌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充斥了我的感官。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因为失血和剧痛而模糊不清。
停车场顶棚那排惨白的日光灯管,将冰冷的光线投下来,照亮他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永远冷静自持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惶。
他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着。
最让我震惊的,是他眼角那道蜿蜒晶亮的痕迹。
他哭了。
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顾熵律,那个撕碎我梦想时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顾熵律,居然也会流泪。
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来。
我想抬起右手,想碰碰他的脸,想扯出一个笑,想告诉他:顾熵律,别哭,真难看。
身体沉得像灌满了铅,连动一动指尖的力气都像被瞬间抽干。
温热的血还在汩汩地从伤口涌出,浸透他的手臂,也带走我身体里最后一点温度。
意识像退潮的海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抽离涣散。
冰冷的恐惧感终于后知后觉,排山倒海般漫了上来,将我彻底吞没。
模糊晃动的视线里,是他写满惊骇和脆弱的脸。
顶灯刺眼的光晕在他湿润颤抖的眼睫上跳跃、碎裂。
他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我苍白如纸的面孔,小小的,像一个易碎的幻影,带着将逝的灰败。
“宛宛…宛宛!看着我,不准睡!听见没有!看着我!”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崩溃的颤抖。
滚烫的液体一滴、两滴,重重地砸在我的脸颊上,灼烫得惊人。
他死死地抱着我,手臂勒得我生疼,仿佛一松手,我就会像流沙一样从他指缝间彻底消散。
他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不再是冰冷的“赵宛儿”,而是顾太太用来粉饰太平的“宛宛”。
这称呼在此刻听来,充满了令人心碎的亲昵。
我想笑。
真的。
顾熵律,你知不知道,你哭起来的样子,真狼狈。
比小时候我摔坏你最心爱的那架限量版航模时还要狼狈。
也比长姐当年在车窗外无声流泪的样子,更让我心口发窒。
身体越来越冷,像沉入漆黑无光的深海,四周是无声的巨大压力。
奇怪的是,伤口的剧痛反而模糊了,被一种更深沉广泛的麻木取代。
感官似乎被无限放大,又无限抽离。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微弱的心跳,在越来越远的意识边缘,被某种机器捕捉到,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嘀——嘀——”声,像生命沙漏里最后的流沙。
也能无比清晰地听到他压抑粗重的喘息就在我耳边,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和绝望,像濒死的困兽。
恍惚间,记忆的闸门被汹涌的血潮冲开。
眼前华美的水晶灯、冰冷的大理石、顾熵律惊惶的脸……全都如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更久远更模糊,却温暖得让人落泪的画面。
狭窄但干净的旧屋,窗台上摆着长姐捡回来开着小白花的野草,窗外晾衣绳上晒着打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床单,空气里有淡淡的、温暖的肥皂水和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
长姐哼着不成调却温柔的歌谣,笨拙地给我扎小辫,发绳是街边小摊最廉价的彩色橡皮筋,扎得头皮有点疼,但我喜欢。
小小的我坐在矮矮的小板凳上,晃着沾了灰的小脚丫,手里捧着半个热乎乎刚出锅的肉包子,油渍弄脏了印着小碎花的前襟。
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格子,暖融融地洒在身上,空气里飘着隔壁张叔家蒸包子的香气……
那才是赵宛儿的世界。
贫穷,拥挤,有洗不完的衣服和做不完的家务,却有着顾宛这个精致躯壳里永远得不到的真实暖意和自由。
真可惜啊,顾熵律。
我努力地想扯动嘴角,想对他露出一个嘲讽或者是解脱的笑。
可是,连呼吸都变成了一件需要耗费全身力气的事情。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你第一次为我掉眼泪呢……这眼泪,是因为我替你挡了刀。
还是因为,你终于发现,你精心打造名为“顾宛”的提线木偶里,那个叫“赵宛儿”的灵魂,快要熄灭了。
那滴滚烫的泪落在我逐渐冰冷的唇边,带着咸涩绝望的温度。
真可惜。
我尝不到了。
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我仿佛又闻到了巷口那家包子铺飘来的香气。
耳边似乎响起了长姐带着笑意的呼唤:
“宛儿回家吃饭了…”
更新时间:2025-07-06 17:44:18